自從我成了奶奶的小尾巴之後,寶珠再沒有後顧之憂,成了一個徹底自由的人。她彷彿重新回到了少女時代,開始有大把的時間來閒聊、打扮、任性、化妝、做夢,連自言自語也變得多了起來,好像要把之前沒過好的日子全補回來。
她和偉業又恢復了童年時候的樣子,站在陽臺上聊天,隔着一段路喊話,問對方你去不去江邊,你要不要去爬山,想看今天晚上的電影,去卡拉OK怎麼樣。但他們的活動僅限於次,再沒有更深的進展。看得出來奶奶很着急,羅惠奶奶也很着急,做父母的就怕出了什麼亂子,只要他們能夠平安幸福就好。
可是,有一段時間,寶珠一大早就跑到街頭的一間理髮室,不,那個時候理髮室已經改叫做髮廊了,她坐在沙發裡,整個人窩成一隻曬太陽的貓的樣子,微眯着眼睛,神情專注地看着美髮師嫺熟的技藝。這個美髮師是一個年近三十歲的男青年,頭髮全吹泡後往後梳,那是當時最爲流行的費翔式的髮型,聽說他有一個老婆,只是在外地,偶爾,他會和寶珠搭幾句話,但說的不多,寶珠的目光始終在他的手和剪刀之間遊走,我們都以爲寶珠又開始做夢了,她的想法往往在奶奶的理解範圍之外,我們以爲她愛上了這個美髮師,這個有婦之夫,偉業甚至爲此失蹤了好長時間,兩個對面的陽光也被冷落了好長時間。
大概有半月之久,有一個小女孩來理髮,她的頭髮又細又長,她母親要求給孩子剪一個學生頭。美髮師擡起手中的剪刀開始動手,等他剪到一半的時候,寶珠突然對他說:你把頭髮剪得太齊了,太齊的話頭髮會往外翹,小孩子不知道打整,看上去像只螃蟹,只會越長越不好看。
美髮師擡在高空的推剪停了下來,用一雙疑惑的眼睛看着她,寶珠走上前去說:要不我來試試。
美髮師說:可以啊。說着把剪刀遞了過來。
寶珠接過美髮師手中的推剪和剪刀,那剪刀沿着她的食指轉動兩圈之後,又穩穩將另一個環扣在了拇指上,沒有幾年功夫是玩不出來這般優美的動作,把美髮師都給弄呆了。寶珠動作嫺熟地給小女孩修剪頭髮,就連邊角都不用推剪,多數用剪刀修理,修出來的頭髮不僅層次感較好,且輪廓飽滿,線條簡潔。連小女孩的母親看着都心動,硬是要讓寶珠給她也做一個相同的髮型。寶珠也不推辭,給她剪了一個相同的髮型,只是和兒童相比,這個髮式要留得稍長一些,但更顯成熟和氣質。
剪完兩個頭後,美髮師才知道寶珠有如此令人刮目相看的手藝,他當即要求寶珠留在他那裡做工,工資多少可以商量,他剛好缺一個人手幫忙。寶珠只說:她只是想過來幫忙兩個月,不要對方的工錢。美髮師同意了。
很快,寶珠所做的髮型就成了小鎮上一道迷人的風景,絕對不亞於當初打毛線的流行趨勢,那時候,人們對於美的追求是樂觀的,也是盲目的,往往是狂風暴雨般的席捲而來,抵擋不住的潮流像一陣狂燥的風。喇叭褲,牛仔褲,蝙蝠衫,T恤衫,完全沒有給人審美的時間。現在,很快又成了寶珠手下的長碎髮和短碎髮。剪過這個頭髮的女人都知道綠源小鎮有一個叫寶珠的女人,剪出來的長碎和短碎最漂亮最有個性,有的人專門找上門來,美髮店裡經常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在小鎮上剪個頭髮需要預約大概就是從寶珠那裡開始的。
生活總是不停地折騰,再不停地放棄。這些年來,一些人欠了你,你欠了另一些人;你允諾了一些人,背棄了另一些人。可生命本就是如此,總是不斷地學習接受和不斷地適應離別。到最後,一句話都不說就能猜到對方想要什麼,卻再也沒有人能一眼看穿你的孤獨,你的落寞,你的隱忍,你的驕傲,你心甘情願的失去……重新開始新生活的寶珠,對於自己的未來也開始有了思路。
寶珠決定在綠源鎮上開一家美髮店,她的這個想法剛說出來就遭到了奶奶的反對,在奶奶根深蒂固的意識裡,她和秦儒文都是礦上受人尊重和愛戴的知識分子,是爲國家默默奉獻青春和熱血的一代知識青年,雖然開美髮店聽說很賺錢,但那必竟是個體經營,和街頭巷尾的小攤小販又有什麼區別,不過是搞些投機倒把的營生。一向從骨子裡清高的奶奶無法接受自己的女兒成爲一個自甘墜落的小攤販,更何況,那時候有傳言,髮廊一般都是打着美髮的幌子,而做些不爲人知的勾當。更何況,綠源小鎮就那麼小,寶珠的手藝越有影響力,奶奶就覺得自己的臉上蒙了一層冤。
但是,寶珠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沒有誰可以更改得了,她去美髮師那裡打工已經暫時宣告了一個段落,經過一段時間的嘗試,她對自己有了足夠的信心。開始暗中張落,租房,購置設備等等,但做這些都需要投入大把的資金,寶珠沒有錢,向奶奶借,奶奶咬緊牙關,一個子也不鬆口,娘倆再次陷入了緊張的戰局。
遭此下場,寶珠非常失落,感覺自己與這世界相距千里,如彼岸煙火隔夜清霜,她曾經是一個離家的旅人,在繁華城市隱匿流浪,遍尋不得歸處,如今,帶着一身創傷歸來,卻也成了他鄉的客人。
她再次想到離開,這個想法在她的腦海裡像一條隱形的蛛網,時而明朗,時而消失,卻從來不曾經完全切斷。然而,就在這天晚上,偉業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他把五百元錢塞進她的手裡,這筆錢足夠裝修一間上好的小鋪面,備一批精緻的美髮工具和一套沙發。寶珠問他:你哪來的錢。
找朋友借的,從小生長在這裡,總還有些朋友可以出力。偉業回答。
我想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可我母親不理解,我也想過,如果失敗了也沒什麼,至少可以證明我嘗試過,你覺得我的選擇是不是錯的。寶珠問。
不,寶珠,無論你選擇什麼,我都會支持你,我們一起振作起來,過上理想的生活。他把她的手拉過來,把那些錢捲成筒塞進她的手心,她的手溼溼的,溫熱,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