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完成,已然到了子時。
董禮身上似壓着千萬斤擔子般,望着黑黢黢的天空兀自嘆了口氣。
今日夜色不美,月暈朦朧,明日想必是個雨天。
正惆悵間,皇帝身邊的內侍前來傳話。
“陛下讓小的來看下,大人可否審訊完畢。”
這已經是第三問了。
董禮恭敬回道,“正要去回陛下,還請領路。”
說着,二人便一同去了。
路上,董禮有心探問幾句。
“陛下那裡,可否龍顏大怒?”
那小內侍不過是個傳話的,並不十分知曉,但想到臨行前遠遠的一瞥,少不得出於好心提醒道,“大人回話時仔細些纔是。”
話雖未點透,但對於董禮來說,心中已有了計算。
“董大人到了。”
內侍小聲向內室通稟道,得了內間肯定的答覆,這纔敢將董禮請進去。
董禮一擡頭,便見蕭晟正對着昏黃的燈火發着呆。
許是他的腳步聲過重,這纔不經意驚動了他的思緒。
“來了?坐!”
蕭晟指了指他書案前的一張椅子,讓董禮坐下。
董禮兀自嚥了口口水,心知今日怕是又要秉燭夜遊一番。
“可問出些什麼來?”
董禮自懷中掏出認罪書來,道,“便是那三個里正在背後指使的,起先,她們也分說不清,只道是聽旁人說起的。後來,臣將她們所供之人一一抓進來審問。她們這才慌了,說是得了莫大奎的授意,這纔在陛下面前演的一齣戲。”
蕭晟翻着那些略帶鮮血氣息的紙張,眉頭更加深鎖起來。
“爲了辛叡之事?”
董禮不敢妄言,“沒有證據的事,臣不敢胡亂猜測。”
“看來,這方外之地,也少不了勾心鬥角之事啊。”
蕭晟將那些紙張重重地仍在書案之上,頗有些頭疼。
“陛下。”
董禮窺其神色,欲言又止。
“有話便說,吞吞吐吐的倒不像你了。”
蕭晟餘光一瞟,便見其一臉的擰巴,心中的煩雜登時更盛。
“這幾日,朝堂上那些老傢伙,對陛下身邊的楚姑娘之事頗有些微詞,您還是穩妥些行事纔是。”
董禮向來不管這些流言蜚語,對於後宮之事也鮮少插嘴。如今連他都能這樣說,想必那邊遞過來的話是不少。
蕭晟眉頭一挑,“這又是誰託你來說的?”
董禮郝然摸了摸頭,“內閣的趙大人。”
“哦?御史大人啊。”
蕭晟暗暗將其姓名記下,“你跟着我這麼久了,該硬氣的時候硬氣就是,管他們那麼多做什麼。”
他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莫不是你也覺得朕做的過份了?”
董禮嚇得立刻跪下。
“臣不敢。”
若是平日裡,蕭晟該叫他起身,可此時,他望着對方低到塵埃中的頭顱,卻提不起半分好言的興致。
“你知道她是誰。”
此言一出,董禮自然知道是何意。
當初本就是先太后秦氏之人,當初聽命於她,拆散蕭晟和錦瑟。後來錦瑟換了容顏重回皇宮,他雖一時沒有認出,但得了秦氏臨終前的一番話,也知道了此事。
可在蕭晟面前,他卻並不曾表露半分自己知道此事。
“太后臨終之前,曾對臣提及過。”
董禮索性實言以告,“她囑咐臣,錦瑟姑娘是陛下的心結。若是不能爲陛下所有,便讓臣不要再讓她出現在陛下面前。”
聞得此言,蕭晟憤怒地一巴掌拍在厚實的書案之上。
“大膽!”
這個大膽,自然不是對着已故的秦氏,而是眼前甘爲卒子的董禮。
董禮冷汗涔涔,可是他既然選擇了據實以告,自然也有自己的底氣。
“這確實是太后臨終所述,臣不敢有半句妄言。”
說着,便一個頭重重地叩在了地上。
蕭晟哪裡不知秦氏素來的做派,這樣的佈局,確實也是她一貫的作風。
“若真有這麼一日,該死的那個人,是你。”
蕭晟平靜下來,再望向董禮,眼神卻如同最寒冷的深潭一般,平靜無波。
董禮重重叩首,“臣既選擇了,就不會後悔。”
這是鐵了心了一條路走到黑。
蕭晟望着他,氣極反笑,“好啊,你可真是太后的心腹!”
“陛下!切莫再爲一人,而傷了天下衆人!”
董禮此言,直指此次錦瑟被擄之事。
若不是因爲她,那數百乃至上千之將士哪會就此埋骨他鄉,不得善終。雖結果是好的,但起因竟是爲一女子,就讓人有些不忿了。
如今朝堂之上,議論的聲音都被嚴芮一己之力壓下了。可若是有一日他不在了呢,還有誰能有這個威信,能夠爲蕭晟撐得下這片天。
董禮一片丹心,卻忽略了致命的一點。
他眼前的蕭晟,早已不是那個只會躲在秦氏身後的小小孩童了。
從親手誅殺樑王,背上手刃血親的污名之後。從前那個只知良善的蕭晟,早就不復存在了。
“妄言犯上,自去領一百軍棍。”
冰冷的話音從上首傳來。
董禮心中一凜,深深一叩首。
“謝陛下恩典。”
夜色之下,一聲聲痛苦的悶哼聲傳來,今夜,註定有人夜不能寐。
蕭晟獨坐廊下,心中有那麼一瞬間,無比思念起秦氏來。
只是這樣脆弱的情緒幾乎是一瞬間便被他摒棄掉,人都是向前走的,哪能後退呢。
何況,他現在有了要保護的人,更加不能讓自己軟弱。
翌日,初初雞鳴之時,蕭晟起居之所外就烏壓壓跪了一羣人。
領頭的正是劉徵、莫大奎等人。
看這樣子,想必是知曉了董禮昨日審訊之事,特來告罪的。
蕭晟隔着窗縫,見衆人一身素服,背上還揹着幾根粗壯的荊條,不免覺得有幾分好笑。
“這是負荊請罪來了?”
常壽不敢接話,一邊替他更衣,一便低頭回道。
“他們天沒亮就在外頭跪着了,也不讓人通傳,還是早起掃灑的小內侍們瞧見了,才通稟的小的。算算日頭,跪了有兩三個時辰了。”
這誠心,倒是半分做不得假。
錦瑟如今仍舊昏昏沉沉的,但比昨日要好些,聽得外間嘈雜,迷濛着掙扎起身。
還未支起身子,便被蕭晟眼尖看到,一把按住,“吵到你了?可好些了?”
她沙啞着聲音問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蕭晟拍了拍她的手,讓她放心。
“你先歇着吧,朕這裡有些瑣事要去處理一下,讓小容陪你用早膳吧。”
那名叫小容的,是一貫伺候錦瑟的婢子。
錦瑟心知他不想說的話,是半句不會吐露的。因而也不糾纏,只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