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震的目光落到徐瑛身上的同時,他也看到了楊震。正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看着這個害得自家到如此狼狽地步,更害得自己將要面對悲慘的牢獄發配生涯的始作俑者,徐瑛的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眼中更是幾乎冒火,若這種怒火能夠化爲實質,一定可以將楊震給燒成灰燼。
雖然見他突然到來,就知事情有變,但現在做主終究不是楊震,他即便有所不安,也只能暫且忍耐,只用玩味的目光在徐家三兄弟的臉上不斷掃動,似乎是想看透他們的心思,掌握他們的真實目的。
照道理來說,即便是徐瑛這個不在京中擔任任何職務的人也是有官職在身的,所以到得堂上壓根就不必如尋常百姓般下跪行禮,但今日徐家三兄弟一到了堂上,卻很是自然地就一撩袍襟下襬跪了下來:“徐璠(徐琨、徐瑛)拜見幾位大人。”
三名主審官員見他們如此模樣,顯然有些不那麼適應,身子也不由得略微扭動了一下,這纔想起如今對方的身份,便只能板着臉道:“你們倒是知機,居然這麼就自己前來投案了。本官問你們,你們徐家可知罪麼?”
“回幾位大人的話,這也是我們那在家鄉的老父原話,對於發生在江南的種種事端,我們徐家當真是誠惶誠恐,也知道我們確實犯了大忌諱,若非老父年事已高,身子也不利索,這回便會親自押了徐瑛他來京城領罪了。”徐璠身爲長兄,回話的事情自然是要交給他了。
“好,你們肯認罪便好!”三名官員互相打了個眼色,依舊由翁汝言開口道:“就在適才,我們已對此案的最終結果有了定論,並做出了上報朝廷的最終處理結果……”說着,他便把之前的定罪方案給詳細地說了,末了又道:“對此,你們可還有什麼話要說的麼?”
徐璠兩兄弟聽了這話後,臉上便是一陣慘然,只把頭一低,卻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只有徐瑛卻猛地擡頭:“幾位大人,小人有幾句話要說。”
“你說。”
“對於楊鎮撫和錦衣衛告我們徐家壞海禁、通倭以及沿路截殺他們這三樁罪名,我徐瑛不敢分辯半句,這確實是事實。”徐瑛說着,又怨毒地看了楊震一眼,這才繼續道:“不過有一點,他卻是在做刻意的隱瞞,事實上,做這些事情的,只是我徐瑛一人而已,與我父親和兄長並沒有什麼關係。那些徐家中做這些事情的人,也都是奉我之命行事,有罪的只有我徐瑛,並不關其他人的事,還望幾位大人能夠明鑑,並如實上報朝廷。”
“嗯?此話當真?”三名官員陡然就是精神一振,直視着徐瑛急忙問道。
“千真萬確,小人不敢有瞞各位。這一切,不過是楊震他爲了個人恩怨,刻意隱瞞了其中真相而已!”說這話時,徐瑛再次把眼看向了楊震,怨毒中還帶上了一絲得意——你別以爲這樣就贏了,這回我要把你
也給拉進來。
而此刻楊震的神色卻顯得很是平靜,只是雙眼亮晶晶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在徐瑛剛纔把所有罪責都攬到自己身上後,楊震終於知道他們在打什麼主意了。好一招棄車保帥的妙招哪,他這是想通過犧牲自己來保住整個徐家,同時還把自己給拉下水哪。
而這一點,從這幾位主審官員的反應來看,他們顯然也是早就知道內情的。換言之,之前的一切不過是場戲,做個他楊震,以及天下人看的戲罷了。所以他們剛纔給徐家定罪時纔會如此的無所顧忌,因爲他們很清楚,這案子最後還能翻轉,罪名只會落到徐瑛身上,對徐家的懲治自然會輕上許多。
倘若只是尋常的大族,家中出了這麼個犯下重罪的子弟,整個家族勢必也會受到極大的牽連,就是如之前般定罪也不是不可能。但徐家畢竟有些不同,徐階的身份擺在那兒,若證實一切他都不知情,而只是被兒子矇蔽,朝廷又怎麼好對一個有大功於社稷,且年紀如此老邁的老臣下此狠手呢?
刑不上大夫這句話雖然起自科舉之前,但這一思想卻早已貫徹千年,即便是到了幾百年後也是一樣,身份不同,即便犯了罪所受到的懲罰也會不同。不然,官員們何以保證自身的利益,朝廷就不怕叫那些勤勤懇懇的官員們心寒麼?
“楊鎮撫,對此不知你有什麼要說的麼?”三名主審官員同時把目光落到了楊震身上,顯然他們主觀上是立刻就認同和接受了徐瑛的這一說法,並用懷疑的眼光對準了楊震,就彷彿他纔是罪犯一般。
楊震不覺笑了起來:“哈哈,當真可笑!幾位大人不會因爲他們這幾句推脫敷衍的話就認爲此事只有徐瑛一人有罪吧?試問,徐家現在做主的是誰?他徐瑛憑的什麼能在瞞過徐階的情況下幹出這麼多大事來?我和徐階也是見過面的,他還沒有老糊塗到昏聵的地步,怎會被矇蔽那麼久呢?”
聽他一口一個對徐階直呼其名,在場的三兄弟和三名主審的眉頭就不覺一皺。但現在畢竟徐家的罪名還沒有完全洗脫,徐階也算是待罪之身,所以真論起來也沒什麼毛病。
“我父親這幾年來身子骨已大不如前,多年在朝中爲官,日常需要處理太多的政務已消耗了他太多精力,故而在致仕後幾乎只是在家中靜養,卻並沒有視事,一切都是交給徐瑛打理的,故而他纔能有機會犯下這些錯誤。”徐璠立刻就做出了迴應道。
“是麼?”楊震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聲:“倘若真是如此,我在華亭就該發現了。可結果呢?就我所知,雖然這些事情看似出面的都是徐瑛,但真正做最終決定的卻還是藏於幕後的徐階吧?或許也是因爲你們有這方面的擔心,這纔會做出如此安排!”
“你胡說!”徐琨頓時就急了,哼聲道:“我父親身爲數朝老臣,又深得天子和先皇信重,怎麼可能知
法犯法?你這分明是因爲想要報復我徐家,纔會硬要扭曲事實,將一切罪責往家父身上推,當真是豈有此理!”
“我要報復你們徐家?這話真是欲加之罪了,我楊震在去華亭之前都沒和你們徐家有過太多交集,也是在接到聖旨後纔去的華亭縣,我怎麼可能因私怨來指證你們呢?”楊震忙辯駁道。
不想對方等的卻正是他這一句,徐璠立刻道:“怎麼沒有?你之前就知道了那揚州漕幫幫主嚴環是我徐家扶持的,而他又和你岳父杭州漕幫的洛成章勢同水火,所以你便出手把嚴環等人給拿下了,還順帶着將火引到了我徐家頭上。這難道還不清楚麼?”
聽他這麼道來,楊震的心裡就是咯噔一下,才發現自己確實忽略了這一層關係。沒想到對方爲了脫罪和反擊居然連這些都考慮到了,倒真叫他有些難以應付了。
而他這一反應,也正是幾位官員所希望看到的。他們當即就道:“楊鎮撫,對此你還有什麼要解釋的麼?你到底有沒有挾私報復之心,這才一口咬定這些罪名徐老大人都是主謀?”
楊震陰沉着臉,看着眼前這些傢伙,知道今天的情況已經徹底對自己不利了。倘若說這是一場拳賽的話,對手拳手和裁判都是一邊的,那無論他有多麼善戰,這場比賽也是輸定了的。
而且他還知道,有些事情對方一定是可以拿出證據來的,所以說謊更對自己不利,便道:“他們提到的漕幫之事確是事實,不過即便如此,我之前對徐家的指控也並不是假的。而且,那些人證也可以上堂來說明一切。”話說到這兒,他突然心裡再度一緊,事情怕是沒那麼容易了。
那些人證早已落到了刑部手上,而他們的立場顯然是偏於徐家的。在這等情況下,他們難道會讓證人說出不利於徐家的證詞麼?
“楊鎮撫這話倒是有些道理,光是你們雙方這麼爭辯,確實爭不出個誰對誰錯來。”翁汝言當即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就讓人證來說話吧。”說着便欲讓人把人證叫上來。
徐家兄弟三個見幾乎已把楊震給駁倒了,心下略微一寬。這時聽到這安排,心裡卻有些不踏實,趕緊給上面的人打了眼色,這些證人若是在楊震面前說錯了什麼,可不是小事哪。
幾位官員也立刻明白過來,這個楊震可曾給他們留下過不少能言善辯的印象,必須有個更妥善的安排後才能與他過招。於是便又道:“不過今日天色已晚,再審下去似乎有所不妥,不如等明日再審也不爲遲。”
對於他們這一拖延的招數,楊震即使心裡不滿,卻也無可奈何,只能悻悻地哼了一聲,點頭答應了下來。
就此,一場針對徐家該治什麼罪的堂審已在不知不覺間被他們引導成了楊震與徐家的對臺戲。而就目前來看,似乎楊震的處境還比他們要差上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