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總說,你們這些愚蠢的凡人,他將天下人都看成是蠢貨,是他太過狂妄。
蕭鳳來也說,愚蠢的凡人啊,她只是說肖顏開,她半點也沒有罵錯。
傅問漁看着肖顏開舉起的弓箭,她認得那把箭,是四勾箭,是方景城爲在戰場上殺敵所研製的,箭頭四棱,棱上帶勾,若是射入人血肉,便再難活下來。
肖顏開曾經爲方景城擋過這樣一箭,她假死在當年,方景城爲此性情大變整整五年。傅問漁中過這樣一箭,險些身死,沈清讓在那時給她種下了血咒。
她拉滿了弓弦,對準了傅問漁,箭頭上閃着凜凜冷光,應着她眼中的淚水,她總是愛哭,柔弱無辜的模樣,大部分男人都愛她這樣的女人,多麼嬌弱可人的女子,那眼淚像是要流到他們心底裡似的,只想替她擦擦淚,左一聲我不怨你,右一聲我會愛你。
她以前對着方景城的時候也愛哭,早先年前方景城也心疼她,這幾年,方景城已是看都不想看。
這一切都是因爲傅問漁,她便覺得,是傅問漁欠了她的,明明她付出那麼多,辛苦那麼多,一切都是爲了阿城與小開,傅問漁有什麼資格將這一切都搶走?
她恨得莫名其妙,不細想自己的過錯,只怨天怨地怨傅問漁,將滿腔的怨都灌注在這利箭之上,今日傅問漁必死,就算自己也逃不掉,她也覺得自己賺了,洗得盡這幾年受的委屈,去掉了她加諸自己的萬般羞辱。
“你真的以爲,你殺得了我?”傅問漁有些不敢相信,這世上,如何能有這麼蠢的人?
是,她這屋子裡看着沒有一個人,可是這麼明顯的圈套,她原都不作指望肖顏開會上當,她竟然真的來了?
來了便罷,看着自己安然無事,不想着立即退走,再求活路,還信誓旦旦地說要殺了自己。
這等腦子,大概真的是被仇恨矇住了眼睛,才能擁有的。
“我在蛛網受訓的時候,要挑一樣兵器,我挑了這弓箭,因爲我知道,這四勾箭是阿城所研製的,這樣我便離他近一些,我苦練武功,殺了無數的人,一步步爬起來,我終於坐到了舍骨堂堂主,我便能時時地陪着他,我付出那麼多努力和汗水,一次次從死亡裡爬出來,才靠近他得到他,而你呢,不過是仗着自己天之異人的身份,便能輕鬆將這一切奪走,傅問漁,你說,要有多寬宏的胸襟,我才能不恨你?”
她說得一本正經,傅問漁便連反駁都不想。
“你知道我爲什麼要背叛阿城,爲什麼要聽令於那個變態一樣的主上嗎?”
“知道。”
“你知道?”
“每年夏末秋初,小開都會犯病,病因沒有人知道,以往一直是你照料他,他便好轉。你假死的那五年,化名嚴葉,又以嚴葉身份照顧他。後來去末族一年,小開重病你去醫館看他,他又好轉,去年在商洛,你派了一個大夫去給小開診脈,小開就好了。今年,你給小開送來了一些你親手做的點心。”傅問漁笑了一聲,“點心裡有解藥,每一年,都是你送的解藥。小開也不是得病,而是中毒,你那位主上,應該就是利用小開控制你,讓你聽令於他,爲他辦事。”
“你都知道,你還要這樣對我!”肖顏開尖叫了一聲,喉嚨都撕裂,握着弓箭的手抖了一下,淚水順着她臉頰快要在地上匯成小溪,她憤怒又痛恨地盯着傅問漁……
“你以爲我想嗎?你以爲我不願意一直陪着阿城和小開嗎?你以爲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嗎?我也是逼不得已啊!我是爲了小開,爲了他我什麼都願意做,讓我潛入蛛網接近阿城,讓我假死,讓我做一個叛徒,讓我被他們恨,我都願意啊,他是我小弟,我唯一的弟弟,我不照顧他,誰來照顧?”
“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他們,我若是有得選,我不會這樣,可是我沒有辦法,我除了聽他的命令來保全小開之外,我還能怎麼樣?你們也看到了,沒有人是他的對手,我更不可能反抗他,難道你讓我看着小開去死嗎?”
“可是傅問漁,你爲什麼要連小開都搶走?”
“你知不知道,那年我們父母雙亡,他那麼小,跟着我受了那麼多的苦,我能得一碗飯便能向人磕頭三天,我只有這一個親人,我有什麼不能爲他做的?主上找到的時候,問我想不想活命,想不想讓小開活命,我當然想,起初只爲討口飯吃,我就答應了他,後來他給小開下了毒,我再不能反抗他,小開一身醫術是我叫他學的,我想,總有一日小開能醫得了自己吧?能解了那毒的吧?到那個時候,我就脫離主上控制了吧?可是不能啊,這麼多年過去,依然不能啊,傅問漁,換作是你,難道有更好的辦法嗎?”
“這麼些年,我一直瞞着他,怕他知道了難過,怕他不肯再讓我繼續這樣活着,怕他乾脆一死免得我受苦,我瞞得好辛苦,真的好辛苦,他因爲你打我罵我,趕我走,他恨我怨我,我都不怪他,他什麼錯都沒有,錯在你而已,傅問漁,錯的是你!你不該這麼貪心,不該的。”
傅問漁許久不說話,她望着肖顏開有些崩潰的神色,說不清這人,她到底是可憐還是可恨,她給小開送來點心的時候,傅問漁便留了心,每年這個時候,肖顏開都會出現,不管是以何身份。
有的時候,她也覺得,肖顏開這個人,便是一萬個讓人討厭,一萬個讓人想殺了她,可是她對小開,卻是真的極好的,足以算是一個稱職的姐姐。知道肖顏開每年都是在爲小開解毒的時候,她便也就知道了,肖顏開一直說着的那些無奈和不得已到底是什麼。
她哭過,鬧過,喊過,想讓人聽一聽,她心裡的無可奈何,卻沒有人對她理會過,她不止恨,她更多的是不甘心,於是流淚,於是憤怒,想讓人原諒與關注,但,終究是用錯了方法啊。
爲什麼要對賈瞞和蕉美人動手呢?
如果不是因爲賈瞞的事,傅問漁或許都會放過她,看在小開的份上,不讓小開傷心爲難,傅問漁可以一次次放低底線,只要肖顏開自己想得明白,傅問漁可以因爲小開的原因,對她萬般容忍,真的可以,哪怕傅問漁是睚眥必報的人,也可以放過肖顏開的。
但是,賈瞞何辜?蕉美人何辜?
就連蕭鳳來都不曾對賈瞞他們生過殺念,肖顏開她怎麼敢!
自己受了苦,便可以禍害他人嗎?
自己得了不公,便可以讓無辜的人爲之殉葬嗎?
自己的命運不幸,便可以毀滅他人同樣珍貴的生命嗎?
傅問漁再也無法做出退讓,也不可能退讓,便是小開會難過,會傷心,傅問漁也不會再次放過肖顏開!
“傅問漁,我們都死了,小開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她手指一鬆,射出了四勾箭。
一把長槍穿透她後背。
一把匕首破開她心臟。
傅問漁安穩地被沈清讓拉到一旁,如所料那般安然無恙。
意料之中,該是有那把四勾箭穿管牆壁的聲音,卻沒有聽到。
傅問漁想轉身看,計劃之中,肖顏開應該被方景城,又或者花璇,或者畢苟,或者杜畏,或者都好,殺掉了她就很好。
沈清讓猛地一把拉回傅問漁,驚恐的目光死死定着她:“別回頭。”
傅問漁不解,應該沒有任何問題纔是,大家閒閒散散安排一番,趁着方景城進了宮,肖顏開以爲這裡沒有人,便會前來對自己動手,大家隱藏在各處,聽肖顏開說一說她的苦,傅問漁講一講她的孽,該說破的真相不該一直被埋沒,那是對賈瞞的不公。
然後將肖顏開殺了,免得她再讓人生嫌。
對了,在那之前,還要把小開叫走,千洄說她腿有點問題,疼得厲害,小神棍請小神醫過去看一看,又說街上有個藥莊,有個不錯的方子,但那大夫是個死板得要命的人,萬不肯讓千洄把方子拿走,只好央着小開一起去醫館看看方子是否靠得住,一去該是好幾個時辰。
等他回來的時候呢,肖顏開的屍體會被搬走,這裡的血會被清理乾淨,大家會狀若無事,然後在將來,慢慢地把真相告訴小開,是的小開,你的問漁姐姐設計殺了你親姐姐,你怪不怪?你若是怪,問漁姐姐也不怨你。
那麼,明明都已經這樣安排很好了,現在自己也依着計劃被沈清讓輕鬆救下,避開了肖顏開的四勾箭,平平安安,只等着肖顏開斷氣就好,爲什麼沈清讓的眼神,這樣悲傷,這樣驚恐,要拉着自己,不要回頭。
熟悉又刺鼻的腥味漫過傅問漁鼻端,應是肖顏開瀰漫出來的錯吧?
濃稠又膩人的血跡爬過傅問漁腳下,應是肖顏開流出來的沒錯吧?
不該有錯,不能有錯,傅問漁這樣認真的計算着,怎麼可能出錯?
今日該爲賈瞞報仇,一切有個了結,再也不要拉扯不休。
“姐,我醫遍天下人,醫不了你,不如,我們一起重新來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