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問漁輕輕撫過這張臉上的皺紋,小時候多調皮,在她背上老是說,嶽婆婆,等你老了阿漁就長大了,阿漁長大了就換阿漁背婆婆,嶽婆婆就笑,好啊,等我家小阿漁長大了,婆婆就享福咯。
她的手砍過柴,洗過衣,燒過飯,甚至殺過人,所以總是粗糙,掌心裡好多斷紋,這不是面具人的手。
去年中元節,那個帶走自己的面具人,他有一雙如玉修長的手,那樣的手,傅問漁只在一個人身上看到過,便是此任大國師沈清讓,那是因爲他們飛法術,掐天象,摸命格,都需要這樣一雙,漂亮修長,剔透如玉一般的手。
現在的千洄,跟着沈清讓學習了這麼久之後,一雙手也快要如玉修長了。
所以,嶽婆婆怎麼能是面具人呢?
你看她臉上的皺紋,十數年不改,手上的斷紋,十數年不曾長好,怎麼可能呢?如果她真的是面具人,怎麼可能會這樣呢?
國師一脈單脈相傳,嶽婆婆怎麼可能習得國師纔會的種種手法呢?
最重要的是,十多年來,嶽婆婆一直陪在自己身邊,一步不離,哪怕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抱着自己,哪裡有時間去訓練肖顏開和蕭鳳來這樣的人?
所以傅問漁從來都不信面具人是嶽婆婆,哪怕那日在金殿上,他說了那麼的話,讓自己去誤會。
“有點意思,說說你的理由。”嶽婆婆看着傅問漁,死沉着臉色,用着嘲弄俯瞰的語氣說話。
“無數的證據指向你,這世上能掩去天狗食日異像,瞞過沈清讓的人不多,能遮掩他人星象還不止一次的人不多,能從末族救走一個異人的人不多,能在我出生之日就定下我命運的人不多,能懂得起死復生救活他人的不多,熟知末族陣法還能將其刻畫在棺材上的人不多。”
傅問漁輕聲說着:“最重要的是,能將一個人帝王星象改天換日,換到方景閱身上的人不多,此人必須常居京城,還對豐國皇室萬熟悉,哪裡還有比前任大國師更適合的人選呢?我想,你換走的那個人,就是方景城吧?是啊,若是方景城爲帝,這天下哪裡會亂呢?哪裡能如你的意毀掉呢?要是像方景閱那樣一個殘暴的人做君王,豐國何愁衰敗?就跟這祈國你安排了一個蕭鳳來一般。”
“可水南天已經死了,他連星象都沒有了。”嶽婆婆說。
“是啊,我也想知道,爲什麼一個連星象都沒有了的人,居然還在世上呢?”傅問漁望着嶽婆婆,就是因爲這個原因,他們放過了水南天,甚至跟沈清讓求證過,水南天已經死了,是他親手安葬的。
可是一個死人,他爲什麼可以做這麼多的事呢?
傅問漁也不明白,但她知道,這個人必是水南天。
她還知道,嶽婆婆早在十多年前,就被他種了離心蠱,這纔是傅問漁真正難過的事。
如果不是被種了蠱,水南天不會知道嶽婆婆跟自己說的那些私下話,說讓自己做一個善良的人,不要去爭去恨,要順應天命。
他給嶽婆婆的指令應該是……對自己好,好好把自己撫養成人,好好教自己做一個善良不爭的人,教到十五的時候,送去京中,破一破方景閱第一位王妃必將死於非命的局,讓自己歷第二次生死劫,便能遇上沈清讓,便能遇上已經安排好肖顏開死去,正好孤身一人的方景城。
那時候的方景城多可憐啊,肖顏開在水南天的安排下死去,正到處找方法想要復活她,水南天便不露痕跡地給他一個消息,天之異人可以起死回生,他便會找上自己,自己這個異人對他這位豐國守護神必然有命格影響,說不得豐國的戰神就這樣隕落了,水南天,他將一切安排得多麼的好啊。
傅問漁難過的是,果真如蕭鳳來所說的,她一生,都在水南天的安排下過着,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場笑話,幼時對自己好的嶽婆婆是因爲被種了蠱才萬般疼愛自己,後來遇上的方景城,也是在陰謀中相識,甚至沈清讓與溫琅,也是在一場又一場精心編織的謊言裡遇上。
這是一場,多麼完美的陰謀啊,他將棋子在自己出生之時就擺好,傅問漁根本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反抗。
世間凡人如螻蟻,如草芥,盡在他掌中。
不知是水南天還是嶽婆婆的這個人,站在傅問漁跟前,靜靜聽她說完所有話,聽她說起那些自己的安排時,他輕笑了一聲:“我沒有看錯你,從你出生那日起,我就不知道,我不會看錯你。”
“是啊,我出生之日沈清讓說了一句,我生帶異像必亂天下,其實不是他吧?當時是你帶着他去的,你只是要讓他記得,有一個人因爲他一句話,從此一生顛沛流離,他是那般柔軟的心腸,自然會內疚,會不忍,不捨得對我這個異人下手。哪怕,你給遺命是,天之異人必亂天下,他需守護蒼生,你明知他不忍,你還要這樣逼他,這樣他這個大國師纔會放下國師之職,由着天下亂去,水南天,你真的好會算,你算盡了天下所有人心。”
傅問漁已經不再流淚,她只是覺得悲傷,多麼可憐的一羣人啊,被他如此戲弄,把玩,如同掌中棋子腳下螻蟻,多麼可憐啊。
自己多麼可憐,方景城多麼可憐,沈清讓多麼可憐,溫琅多麼可憐,甚至蕭鳳來多麼可憐,每一個人的命運,每一個人的人生,成爲他的玩物。
他們這羣愚蠢的凡人,有朝一日終於明白過來,自己存在,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今日……十分有趣,你終於真正夠資格知道本尊的身份了。”
真正的面具出現在院中,對,依然是白衣白髮,白色的長袍,還有一張白色面具。
他一出來,嶽婆婆這個面具人,便顯得氣勢弱上好多。
他對嶽婆婆擺擺手,嶽婆婆便走到一邊跪下,依然死氣沉沉一張臉,漆黑無光的眼睛。
“你可知,我爲何要對你這樣?”
“因爲你所愛之人,是上一任天之異人,你要復活的人也是她,我出生那日,是她死去之時,所以你要對我佈下如此大局。”傅問漁平靜地說道。
“不錯,她可以活上千年萬年之久,卻在不過十七八歲就死去,我幫她逃脫了末族,卻逃不過你,你說,我恨不恨你?”
“你恨我,便要拉上這麼多無辜的人平白被犧牲嗎?”
“你忘了嗎?世間凡人,皆螻蟻。”
“那你又是什麼?你是人是鬼?是妖是孽?你沒有星象,便不是活人,你能說話,便不是死人,我們是螻蟻凡人,你是什麼東西?”
“我是可以陪她,活到一萬年那麼久的存在。”他突然怪笑了一聲,從面具之後傳來,格外令人發寒。
“妖怪。”
“哈哈哈,妖又如何,怪又如何?她活着的時候一直擔心我會老去,會陪不了她一輩子,成日難過,我便答應她,我總是能想到辦法的,我可以陪她一起山河永歲,日月同壽,可惜我辦法還未找到,她就被你害死了,不過也沒關係,我現在找到方法了。你天之異人可以起死復生,白骨生肉,我養着你如同養蠱一般十幾年,不過是在等着你長大,等着你歷劫,等着時機到了,我便叫她起牀,到時候,我們可以繼續在一起,一起活到永遠。”
“那你爲什麼要毀掉這天下,你將我關起來好了,等到時間一到,你直接取我性命就好,何必如此麻煩?”
“她是一個很善良的人,除了擔心我會老去之外,還擔心這天下會因她而亂,我答應她,我說我是大國師,我可以趨吉避凶,我一定能守得天下太平,可是有什麼意義?她終是被你害死了,守天下太辛苦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哪裡還有時間陪她?所以我決定……”
他看了一眼傅問漁,笑聲道:“讓你這個異人先把天下亂了,本尊從旁幫一幫你,等到她醒過來的時候,天下已經亂得不成樣子了,她就不會內疚,也不會因爲她是異人的身份而痛苦,本尊……是不是很聰明?”
你何止聰明,你簡直禽獸不如!
“你覺得,我會如你所願嗎?”傅問漁擡頭悽然一笑,有一個這樣的存在,他們是多麼的渺小,小到真如螻蟻了。
“你會的,本尊說過,你是我手中棋子,十九年來,你不曾逃走過,現在你依然逃不掉。”
“是嗎?”
“除非,你想看到方景城與沈清讓死在你眼前。”
他修長如玉的一翻,翻出一個粉玉翡翠小人兒,那是方景城從不離身之物,刻畫着自己的容貌,他每天每天都放胸口,貼身收好。
“我問她。”水南天一轉頭看向蕭鳳來,“如何向我證明已經放下溫琅,安安份份地幫我把這天下毀了,她說,她可以讓你嫁給溫琅,以此證明,她情絲盡斷,我覺得這個想法好極了。說起來,這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令我滿意,不顯得那麼蠢的事情,所以,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