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桃花盛景美得醉人眼,方景城想着,或許是時候把那件事告訴傅問漁了,畢竟瞞她太多事,總是不好。
夜色微垂的時候,他與傅問漁並肩走在滿天的花飛花舞中,郊外山間路不好走,方景城牽着傅問漁的手,免得她一路跌倒,聲音也帶着些微微桃花色:“你覺得沈清讓此人怎麼樣?”
傅問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都已經跟他說清楚了,他不會心裡還有什麼想法吧?說道:“沈清讓於我是不同意義的人,城王爺此話何意?”
“他……”方景城遲疑了一下,“他有怎樣的意義?”
傅問漁便不知該從何處開始說起,前一世的一語相系,那一解藏藍衣袍的觸感傅問漁現在也記得,這其實也非大恩大德,只是在那般絕望的情境下,有過那麼一個人,說過那樣一句話,帶幾分憐憫和嘆息,便足以溫暖人心許久。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沈清讓是一點火星,在寒透骨徹的時候,給過一星暖色。
深思良久,傅問漁說道:“他於我,便是做再多不利的事,我也恨不起他來。”
這並非是方景城想要的答案,倒也不是因爲傅問漁將沈清讓看得太重,而是他與沈清讓之間,實在無法做一對良友,於是傅問漁的話涼去了他心中剛剛升起不久的溫柔暖意,凸顯出了他原本的薄情尖刻。
背後不好說人,說什麼便會來什麼。
兩人的話音還未落,沈清讓已不知何時來了這裡,於桃花林中慢步走來,恰似有個仙人來了人間,幾朵不安份的桃花穿過他稍稍揚起的發,眼角眉梢含一些溫柔安和的神色,他啓脣:“城王爺上一次來這裡,還是五年前吧?”
方景城的臉上幾乎是在一瞬間密佈寒霜,眼裡的冷峻之色要化作利箭穿透笑得溫和的沈清讓:“國師大人今日怎麼得閒?”
沈清讓緩聲一笑,看着方景城緊握着的傅問漁的手,擡了擡手,接住一片桃花在他如玉修長的指尖:“隨處走走,不曾想來到了王爺舊時傷心之地。”
“沈清讓,當心禍從口出。”方景城的聲音像是從喉間擠壓出來的,有着太沉重的殺意。
倒是沈清讓一派清風朗朗的自在模樣,好像不知道說出去的話會給方景城和傅問漁帶來多大的影響一般:“城王爺,我是國師只會算命,算命不能只說好的不講壞的,禍從口出纔是我應該做的事情。倒是王爺您果真是重情之人,來這裡是否爲了懷念五年您與肖姑娘的往事呢?”
傅問漁在一邊一直沒有說話,這場桃花美景當真醉人眼,醉得她差點忘了牽着她手的這個男人是誰。
肖姑娘,肖顏開。
原來是爲了追憶舊時人,真是自己自作多情。
傅問漁小心地從方景城手心裡抽出自己的手掌,他力氣用得太大,都快捏得傅問漁細小的手指斷開,好在傅問漁堅韌,疼是疼了些,但總是貪着這雙手的溫度也不好,所以當她一隻小手疼得發白到沒有了血色,好說總也是與他的手心分開。
也不知是疼的,還是怎麼了,傅問漁這隻手呀,就有些細微的發顫,若這時給她一隻筆,只怕都要握不住。
這滿天的桃花好像一下子就沒有了趣味,花開得再好,賞花的心情不在了,也是徒增煩惱。
“傅問漁……”方景城低呼一聲,眉心皺着幾分苦澀。
“天色已晚,今日多謝城王爺相伴,我就先回府了。”傅問漁輕點了下頭,這風也靜了,花也謝了,那人也該散了。
她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眉眼依舊,連嘴角的弧度都不曾有半分改動,眼底也是倒映着這一片花海,衣衫上沾了幾片偷香的花瓣,步子邁得緩,走得慢,腳下早謝的桃花翻卷,鋪出一條花路來。
方景城看着她清瘦而筆起的背影,突然失去了聲音,他本該上去拉住傅問漁,叫他不要聽沈清讓一片胡說八道,可看着傅問漁絲毫不在意一般的神色,腳就好像被人釘在了這裡,挪不得半點。
傅問漁的內心有一雙柔軟細膩的手,這雙手乾淨白皙,正一片一片撿着傅問漁心底碎開的東西,小心地拼湊好,這裡有一片,那裡有一點,細緻而溫柔地拼出原本尖硬的樣子。這過程是疼痛的,疼得她的心臟有些的緊縮,傅問漁便笑笑,笑容好看得不得了。
“你怪我嗎?”沈清讓不知何時跟了上來,走在傅問漁旁邊。
“不怪你,是我自己不該忘記,他原本就是要殺我的人。”傅問漁搖頭,該謝他纔是,擊碎一場鏡花水月黃粱夢,省得自己連真與假都分不出。
“傅小姐……”沈清讓還想再說什麼。
傅問漁淡淡笑出聲,打斷他:“你也不必再解釋,誠然你是擔心我忘記了我與城王爺之前的三年之約,但沈國師,你又何嘗沒有私心呢?”
沈清讓看着她,苦笑一聲:“便知道什麼也瞞不過你。”
“傅崇左利用了你,但真正將方景閱,皇后和傅家推到極危之境的人卻是城王爺,你不過是把我當了槍,想給城王爺一擊重拳。”傅問漁一邊說一邊笑,卻不知是笑誰。
沈清讓的步子稍微一滯,他始終還是把玩不來這種權術之事,心神一片清亮,半點骯髒事也藏不住。
正如傅問漁所說,方景城在無形中推動的那些事,讓方景閱如今的地位岌岌可危,沈清讓哪裡容得下方景城這般肆意,自然想來報復他一番。
這場桃花美色,是方景城自作孽。
“對不起。”他低聲道歉。
“我不怪你,我也早就看出了方景城的計劃,卻沒有告訴你,說到底,你這麼做也無可厚非。”傅問漁不是一個出了事就要把問題推到別人身上的人,是她自己沒有考慮過沈清讓的感受,被他反擊,天經地義,她心甘承受。
未曾離去的幾朵桃花還懸在傅問漁衣間,沈清讓的手指靈巧,撿走了那花朵,苦笑着對傅問漁說道:“日後我再不會做這樣的事了。”
傅問漁轉過身子望着他笑了笑,沈清讓,終究是不會成爲她與方景城這樣的人的,連這種小事他都內疚得成這副模樣,哪裡是能殺人的?
方景城還站在遠處,看着沈清讓與傅問漁笑語相談,心裡無端地堵着,沈清讓於傅問漁,就真的這麼重要嗎?她聰慧絕頂自然看得沈清讓是在利用她對付自己,也還能與他笑之安然?
於是他眉峰緊蹙,斂幾分冷意。
小院裡的月光流淌,傅問漁一如以往吃飯,烹茶,養花,沒有半分異常,可花璇和畢苟卻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小開站在門口望着院子裡的傅問漁,囁嚅了半晌,才鼓足勇氣問道:“問漁姐姐,你是在生城王爺的氣嗎?”
“沒有。”傅問漁懸壺沖茶,神色自然,遞了沈清讓一杯。
方景城站在高牆之上看着一人靜坐院中的傅問漁,她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又好像有些什麼地方不再一樣。方景城看了很久,沒有看出是哪裡不一樣了。
“少主,夜很深了。”杜畏心底有悠長而無奈的嘆息聲,當初是他一眼認出傅問漁,他開始想着,若是當時不指出來給少主,是不是也就沒這麼多事了。
“杜畏,你說,她爲何就要生就這樣一張面孔?”方景城輕語,帶幾分漫無邊際的悵惘。
杜畏無話可接,總不能說,少主,傅小姐長什麼樣子並不重要,是您自己心志已有所搖擺。
五年前的桃花開得比這時還要豔麗明媚,肖顏開的笑聲比傅問漁的還要肆意快活,她在桃花林裡輕歌曼舞,朝方景城揮着手:“王爺你看,這桃花開得多好。”
方景城也還記得當時的肖顏開身上的溫度和味道,帶有冷冷的清香,她曾說:“我的命是少主的,若是有人要殺少主,需先踏我的屍體。”
那樣癡情而堅定的話語尤在方景城耳側,那時的方景城還不是京中惡鬼,還沒有這般冷絕殘忍,當年的他內心柔情滿溢,漫天的花雨裡,他曾擁着肖顏開翻滾在地,沾了一身的桃花。
今年的桃花又開,已有五年不曾去看過的方景城也不知是哪根弦搭錯,想着或許再共一人看一場桃花也是好的。
“回吧。”許久之後方景城收回目光,不再多看傅問漁與沈清讓笑談的模樣。
杜畏再嘆,冤孽啊。
“沈清讓,當年我出生之時你也在場,可否問一下,我娘葬在何處?”傅問漁突然問道。
沈清讓神色一滯,這實在是他不願意想起的一樁往事,放下茶杯才說道:“西郊,亂葬崗。”
“好。”傅問漁點點頭。
“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沈清讓疑惑道。
“沒什麼,只是回京這麼久了,也不曾前去祭拜總是有些說不過去。”傅問漁應道,只是目光幽深,滑動着些暗藏的鋒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