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芳華
兩日後,顧雲箏去了醉仙樓。
祁連城的小廝祁安引路,去往酒樓後方。
後方是一棟深宅大院,祁安將顧雲箏、徐默帶至後花園一個涼亭。
進到涼亭,遙遙可見一片竹林。坐在圓幾一側的祁連城一襲品竹色錦袍,守着一局殘棋,垂眸品茶。
景緻風雅,人亦風雅。
徐默得了霍天北的吩咐,自發地站在遠處,不再有絲毫探聽的意願。
祁連城對顧雲箏頷首一笑,斟了一杯熱茶遞給她,隨即取出兩張箋紙放在她面前。
顧雲箏拿起箋紙細看,是彈劾雲家及落井下石的官員名單。
她沒有看到霍天北的名字,輕輕呼出一口氣。
箋紙上有四個朝廷重臣:楊閣老、秦閣老、兵部尚書、吏部尚書。除去他們,還有兩個最尊貴之人:皇上、皇后。
祁連城道:“在我看來,使得忠良慘死的兇手只有一個——皇上。沒有昏君,便沒有後宮干政,沒有奸臣當道。”
顧雲箏沒接話,轉而問起雲凝:“有云凝的下落麼?”
“有。”祁連城直言相告,“她就在西域,此時就在我手中。”
顧雲箏片刻沉默。不能說話,一說話就會泄露心緒。調整好情緒,她又問:“我能不能見見她?”
“可以。”祁連城是有條件的,“只是,夫人見到她之後,能給她什麼?若是不能對她伸出援手的話,不如不見。”
顧雲箏讓自己放鬆下來,啜了一口茶,“有話直說。”
“她有着血海深仇,活下去的目的是報仇雪恨。”祁連城拈起一枚棋子,“有人讓她活了下來,那麼她在報仇雪恨之餘,也是別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可用,留;不可用,棄。夫人若是使得她不能爲別人所用,少不得爲她招致殺身之禍。是以,你可要想清楚。”
“什麼事也是一樣,做到兩全其美並不難。”顧雲箏研讀着祁連城的神色,“你既然與我說出她下落,必是覺得我能幫到她。”
“沒錯。”祁連城手中棋子落下,“因爲夫人的夫君是霍天北,西域將成爲他的天下。朝廷兵力不足,國庫空虛,又無良將,必然不會發兵剿滅,只會給他加官進爵以求不起內亂。”
“你的意思是——”
“夫人真有心幫助雲凝,就先說服霍天北,讓他答應收留雲凝,並且爲她步步籌謀,按她的意願行事。”祁連城看住顧雲箏,一番話不知爲何說的有些吃力,“做不到這些,我只能說聲抱歉——夫人永無可能見到雲凝,被逼無奈之下,說不定會有人將雲凝送到霍天北身邊。夫人容色出衆,可雲凝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到時候,霍府說不定就會出現妻妾爭寵的局面。你該明白,一個一心報仇、隱忍兩年的女人,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出、做不到的。”
顧雲箏只是不懂,“讓侯爺答應收留雲凝,和有人把雲凝送到侯府有何不同麼?”
“自然不同。”祁連城解釋道,“雲凝想委身的,另有他人。實在不能如願的話,只能另出下策。”他笑了笑,居然開始規勸顧雲箏,“夫人想要日子平寧,聽我的建議最好不過。無奈之下,少不得有人打夫人的主意,用夫人安危脅迫侯爺答應收留雲凝——自然,這是下下策。”
顧雲箏聞言輕輕一笑,“你所說的下下策,在我看來是上上策。不如當即行事,我不走了。”
祁連城不由意外,凝視她片刻,笑了起來。
這是顧雲箏第一次看到他發自心底的笑容,宛若夏日驕陽,璀璨奪目。她挑了挑眉,“在你看來是下下策,因爲你賭不起,與我不知侯爺會不會漠視我生死一般,你也不知侯爺會不會對你趕盡殺絕。我就算身死,也有許多人陪葬,划算得很。”
祁連城心生欽佩。這下下策的弊端都在她言語之中,很多人深思熟慮後也能看出,而她勝在反應太快。他啜了口茶,“夫人所言極是。是你說服侯爺,還是我繼續等待時機,全在你。”
“我怎知你所言非虛?”顧雲箏纔不會讓自己從開始就落於被動的局面,“要我沒見到人就爲他人辦事,不可能。要麼今日就讓我見到雲凝,要麼我就回府與你一起等待時機。你不怕我攪局的話,就別讓我如願。”
祁連城忽然打趣她:“霍天北以往與你形同陌路的原因,是不是就因爲你咄咄逼人寸步不讓?”
“怎麼說?”顧雲箏打趣回去,“難不成你懷疑以往得到的關於我的消息都是假的?那你豈不是養了一幫廢物?”
“你如今這種做派,只有太強勢、太懦弱的男子纔會青睞有加。”祁連城不是拖泥帶水的人,說完這句站起身來,“隨我來。”
徐默一見祁連城起身,疾步走過來,“回府?”
“不,跟着他。”
徐默稱是。
祁連城一面走一面吩咐了手下幾句,手下稱是而去。隨後,他走進一所小院兒,在廳堂外止步。
片刻後,一名女子的側影出現在門裡,隔着竹簾的緣故,無法看清側臉。
兩名丫鬟走過來,神色冷淡,腳步極輕,看得出是習武之人。
祁連城對徐默道:“讓她們送夫人到室內,你與我在外面喝杯茶。”
顧雲箏頷首。
徐默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到一旁。
顧雲箏又對祁連城道:“筆墨紙硯。”
這麼難纏這麼多心思的女子……祁連城腹誹着說聲好。
進到室內,丫鬟將顧雲箏安置在背光之處,一人取來筆墨紙硯,靜靜磨墨。
雲凝大大方方站在居室正中,含笑行禮,任由打量。
顧雲箏閉了閉眼,無聲地透了一口氣,這才凝眸看向雲凝。
記憶中的雲凝是媚骨天成的女子,一雙勾人心魂的丹鳳眼,眼波似是籠罩着一層無形的氤氳,目光朦朧迷離。
眼前的女子便是如此。
雲凝並沒有顧雲箏曾擔心的境遇悽苦、容貌狼狽。最起碼,她如一般大家閨秀一樣,保養得極好,肌膚細如凝脂,吹彈可破,雙脣紅豔,並非施了胭脂,而是本色便如此。
好半晌,顧雲箏才能出聲:“到我近前來。”
雲凝款步上前來。
顧雲箏伸出手去,輕輕握了握雲凝的手。
雲凝的手柔弱無骨,指關節上有薄繭。她自幼不曾習武,這薄繭想來是一度顛沛流離時留下的。如果說雲凝一點點苦也不曾經受,顧雲箏是不相信的。
顧雲箏鬆開手,問道:“今日天氣怎樣?”
雲凝微眯了眸子,望向外面晴空,“天氣很好。”
是了,就是這樣輕柔綿軟的語聲。
顧雲箏指向書案,“我問,你寫。”
“是。”雲凝轉身走了兩步,又折回來,推着顧雲箏的輪椅到了桌案邊。
顧雲箏看向站在一旁的兩名丫鬟,“你們下去。”
兩名丫鬟看着這個疑心病極重的小女人,眼中流露出些微不滿,聞言先有一人去院外請示過祁連城,這才退出。
顧雲箏微聲道:“寫出你堂兄弟姐妹的ru名。”
雲凝點頭一笑,執筆在手,寫下一個個名字。寫到一半的時候,紅了眼眶,寫完時,一滴淚掉落在紙上,可她脣畔依然掛着一抹淺笑。
顧雲箏知道自己這樣做有些殘忍,可是復仇本就是一件至爲殘酷的事情,這不過是痛苦的萬中之一。她斂目相看,指了指阿橋、阿曼、阿齊,問道:“這是爲何?”
“因爲我三嬸是福建人,給膝下兒女取ru名還是按照她家鄉習俗。”
說得沒錯,字跡也沒錯。末了,她又讓雲凝到了近前,“讓我看看你後頸。”
雲凝後頸有顆黑痣,曾幾次與府中姐妹抱怨這一點點瑕疵,而在此時,卻成了顧雲箏驗證真假的依據之一。
若是原來的顧雲箏,不會做到這種地步,可在親身經歷了稀奇古怪的事情後,已經不能輕易確定某件事某個人的真假。
雲凝微一遲疑後,彎下腰來。
顧雲箏撥開雲凝衣領,看到了那顆黑痣。她抿了抿脣,深深吸進一口氣,讓雲凝站直身形,“安心等着,我會盡全力幫你。”
雲凝卻已是面帶狐疑,“你到底是誰?”素未謀面的女子,此時要看的是她那顆痣,而這件事除了雲家閨秀,根本無人知曉。
“有人託夢告訴我的。你去裡間。”顧雲箏語氣已顯得硬邦邦的,不這樣言語,她語聲必然哽咽,隨即又揚聲喚徐默。
雲凝連忙去了裡間迴避。
徐默疾步進門來。
“回府。”
到了院中,祁連城見她要走,親自相送。
快要走出宅院的時候,顧雲箏才道:“容我思量幾日,過幾日再來叨擾。”
祁連城微笑,“靜候佳音。”
回府後,顧雲箏坐在桌案前,遣了丫鬟,心緒複雜難舒。
親人相見不相識。
她知道站在面前的是堂姐,堂姐卻不知她是誰。
以爲見到親人便不再孤單,事實卻非如此,她如今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在世人眼中與雲家毫無瓜葛的人。
接下來她要做的,是要霍天北出手相助、收留雲凝。不想欠他的,人情債卻可能會越來越多。
而最棘手的,是他沒必要收留雲凝,極可能一口回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