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超眯起眼睛,只掃一眼,便確定那高臺之上、也是最高的樓上,黑壓壓立着的人,便是劉備,還有那個膽大包天的董真!
若說先前他對董真只是有些意外和不屑,即所謂“豎子安敢與我爲敵!”,竟將眼看要落入自己手中的劉備搶走。
但此時經了谷口伏擊之後,對董真卻是不得不另眼相看了。
他怎麼也沒想到,五百郡兵,竟然迎頭就在谷口折了二十餘人!
他這帶來了五百郡兵,不僅是擔心董真,更擔心的是劉備有什麼後着。多年征戰,雖處在隴西,他對天下英雄還是頗爲了解的。劉備劉玄德,可不是隻有一副仁厚的心性!若說輕易便叫他趕到無路可走,過去那麼多年難道是白活過來的?
大漢的軍隊編制向來是兩伍爲一什,五什爲一隊,兩隊爲一屯,兩屯爲一曲,五曲爲一部,所謂部曲,便是由此得來。
當初董真在洛陽擁有自己第一支武裝,也是勉強有了兩百人,纔敢稱爲部曲的。如今馬超帶來的這五百郡兵,幾乎就是半部兵馬。而且經過他的挑選,堪稱是葭萌精兵。
在他看來,這五百人縱然比不上昔日他在隴西那些虎狼般的兵卒,在葭萌卻也是當之無愧的強兵力卒。
然而剛一入谷,先是途經絆馬索和馬剌,驚翻了幾匹,這倒也罷了。但凡山道上,哪裡不會用這些伎倆?他早就命令兵卒們一遇險便下馬成爲步卒,事實上葭萌的郡兵長於巴蜀山中,本來就是步卒,騎馬不過是因爲趕路快,算不得真正的騎兵。
但很快步卒們就遭到了箭矢的強攻!
一輪輪的箭矢,呼嘯而來,又準又狠,有條不紊,幾乎每一枝箭都射中了一名步卒,箭矢射入肉體,發出令人耳麻的奪奪之聲,衝在最前的人便如麻桿一般倒下去!
小徑狹窄,一邊依山,一邊便是絕崖,他又是趁着夜色來襲,本以爲可以殺董真一個措手不及,且能趁着夜色全部滅口。葭萌兵力畢竟不足,如果張飛於清晨趕回來,可就沒這麼容易,也不得不在夜晚爭分奪秒前來。
但沒想到董真這麼快就得到了訊息,早就布好了埋伏,藉着這地理優勢,頓時將步卒全部阻在了狹窄的山徑之上!
對方的義從護衛,絕非尋常之輩!尋常的織坊主也不可能有這樣厲害的護衛!
便是馬超身經百戰,也知道這樣的情況下尤其是這種地形下,根本沒有什麼別的妙計,唯一的辦法就是促使兵卒以身體當作浪費箭矢的工具往前猛衝!
他從箭矢的風聲中便能聽出,對方人數不多,又爲了保證箭雨的不中斷分爲兩撥輪番放箭,雖然箭術精良,但架不住自己人多,一涌而上,以人潮之勢衝去,也支撐不了多久。
果然,對方在射出不知是第幾輪箭矢後,天空上涌上兩道火光,那些箭手們居然悄然往後退走。
馬超等人這才一股勁衝出了山谷小徑,但是已死去了二十餘人,有中箭而死的,也有失足跌落山崖的,另有數十人帶傷,幸而還不會影響到整體兵力。
但衝入谷中時,他的心中不由得一沉。
對方分明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且董真與劉備沒有龜縮於幽室之中,而是大剌剌地登於樓上,俯瞰敵人,本身就說明了他們有着強大的信心!
可是信心在何處?
縱然嚴陣以待,但人數多寡一望便知:這山谷中加起來也不過百餘人,而且馬超可以很肯定地判斷出來,這也不是對方在擺疑兵之計。
很明顯如果對方有更多的兵力,方纔在谷口設伏時就不會只有區區數十人。那裡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形,才最有利於擊退馬超等人!
可是董真卻沒有,顯然谷中的確只有百餘人,若放了太多人在谷口,被馬超衝入後,就無法再利用人手來擺下其他幾條防線!
馬超此番前來葭萌,也以護衛之名帶來了兩名自己在隴西時便倚仗的得力武將,此時都編入這五百人的部曲之中。部中統率被稱爲校尉,雖只半部,但馬超帶來的這兩名武將,當初卻是真正的校尉,用來統率這五百人,當真是輕車熟路般簡單。
他毫不猶豫,伸手從背後摘下長弓,拉弦拈箭,隨手便往樓上射出!
那隨手一射,熟稔之極,根本不用對準,便已如長了眼睛般自行飛射目標,這樣一手精嫺的箭術,不知是經過了昔日多少年的勤操苦練!
三層樓的高度,算得了什麼?數十丈距離,又算得了什麼?若是尋常人,自然是傷不着春風樓上之人的,可是他馬超豈是平常人?
西北之第一猛將,得名非虛!
箭聲挾帶殺氣,驀忽而至!
劉備沒有動。
董真既敢讓他來這春風樓,便必然護得住他。
他對她有信心。
但忽然又有些暗中失笑:他要她護得住?從幾時開始,堂堂的劉備劉玄德也這樣理所當然地享受着一個女子的庇廕?
可是並不覺得恥辱,倒是覺得安然。
因爲董真不是尋常的女子。
董真手中的短劍還剛剛出鞘,便見平空掠過來一道影子,嗆地一聲!箭枝當空斷成兩截!
但馬超之箭,哪裡象是尋常箭枝?便是斷成了兩截,尾部那半截頹然落下樓去,箭頭那半截卻去勢不衰,徑直射向董真面門!
居然先射的不是劉備,而董真!
嗖嗖!
又是兩箭射出!一枝直奔劉備,另一枝還是直射董真!
其實三箭幾乎是連珠射出,當中時間相隔極短,來勢甚疾!嚓!劍光閃過,這一劍極是冷厲,不過是輕輕巧巧地一揮,便已將箭枝也同樣斬爲兩截!
但附於箭枝之上的勁氣,卻也被劍氣揮斷,兩截殘箭一起落下樓去。
與方纔那一劍,雖然同樣快準狠,但其中的眼力、內力、劍術、角度,卻明顯更勝一籌。
嗆!
人影躍上闌干,擋在董真之前!劍光閃處,射向董真的那半枝箭再次被挑飛,而第二枝射向她面門的箭枝,卻在空中生生凝住!
一隻蒼白而纖長的手,驀地伸出,緊緊捉住了箭身!
辛苑一手執劍,一手握箭,繡履踏於手腕粗細的闌干之上,身形微伏,目光如冷電,射向樓下張弓以待的馬超。
劉備大驚:馬超威震隴西,便是放眼天下,也是一等一的戰將,箭術之威,豈是常人能擋?可這個女子……楊姬?……居然能夠用手握住!
楊阿若也有些驚訝,他知道自己的武力值,或許衝鋒陷陣不如馬超剛猛,但二人對仗卻並不畏懼。然即使如此,他也不敢徒手去接馬超的箭矢!
多麼熟悉的身影!
那樣婀娜的腰身,因了長期的修習劍術,分外顯得挺拔而剛健,即使是手臂與腰身,擰成那樣柔韌的姿勢,也唯覺優美好看,令人渾然忘了是在生死搏殺之時!
勢可開石的連珠三箭,除了那個武功高深的黑衣人之外,另兩枝都是被她斬落,只因她對他的箭術,再也熟悉不過。
昔日隴西的巒地草原之上,他不止一次地向着她,驕傲地展現出自己的箭術。而她,也故意用來自師門的越女劍法,不止一次地斬斷他的箭枝。
“阿苑,你這麼厲害,連我的連珠箭都斬得斷,以後你嫁給了我,一定管束甚嚴,叫我真沒法兒活了!”
“呸,誰要嫁你!”
“你不嫁我誰嫁我?天下還有哪個女子斬得斷我的連珠箭?斬不斷,又有什麼資格嫁給我堂堂的馬孟起?”
“斬落你的箭枝,用的是師傅教我的越女劍法,又不是我自己的本事,有什麼好稀罕的?我要是幾時能空手接住你的箭枝,才能嫁給你!不然以你馬孟起的厲害,怕不早就將我打死了!”
“我哪裡敢動你一根毫毛?只怕是我死在你手裡纔對。接住我的箭枝又有什麼難的?來來來,我來告訴你,我箭術中力道的精微之處!只要你拿捏得當,手接住箭枝也不是難事!”
其實很難,大概是練了數百次,她才能勉強接住箭枝。
那些言語,彷彿還在昨天。從來沒有秘密,哪怕連要害也可以傾囊相授,都以爲對方必然是相伴一生的人。
哪想到再次重逢時,已是視同仇敵。他沒有死在她手裡,她卻在他手裡生不如死。
馬超的步卒們在校尉指揮下,向前發起衝鋒,前方以土石爲壘,搭成了一道防線,隱約可見防線中起伏的人頭和弓箭刀槍。
這山谷中倉猝之中佈下的陣勢,論起險要還比不過入谷的小徑。董真到底不懂打仗,早就應該派所有力量,將那小徑牢牢守住纔是。如今步卒們衝入了谷中,如蛟龍自溪入河,頓時振奮不少,便是重重輾壓過去,那百餘人又哪裡是對手?
“殺!”
一名校尉舉刀狂吼!步卒們往前衝去!
又是一排箭雨!
劉備皺起眉頭:箭矢雖有殺傷力,但比不上強弩。敵方都攻入谷來了,董真備下的強弩爲何還不肯用?
不過此地不比小徑狹窄,舉盾還是有用,那些步卒們高舉盾牌,冒着箭雨,往前衝殺而去!
忽的,奔在最前的幾名兵卒從地面消失了!旋即是跟隨其後也奔得快些的兵卒收足不及,驚叫聲中,紛紛跌落!
劉備在樓上看得清楚,原來那道塹牆前挖了一條壕溝!
這壕溝雖不算太深,但也深有丈許,長也有數丈,恰好截在了從山谷出來,奔向離雲別館的道路之上。
這樣的壕溝,可不是爲短短半天就能挖好的,何況地面還有僞裝,令得看上去並無異狀?
劉備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一切都是董真早就有意爲之!
是從何時開始?
難道董真在赴劉府來之前,便已做好了這些準備?
自己本想是扣押她後,令她成爲自己姬妾,迫使她及她所擁有的蠶桑之術爲自己所用。如今看來,只怕自己倒是早早便成了她謀算的誘餌!否則怎麼可能誘來馬超?
只這箭雨和壕溝,馬超所率的步卒衝勢便被一阻。但他們本是久歷戰陣的悍惡之卒,不過是略略了阻,遂又惡狼般撲上前來!
砰砰砰!砰砰砰!
巨響大作!
一排火光破空而出,如閃電般擊中了最前排的數十名步卒!
那火光竟是從先前劉備所見的那種長槍……不,是從槍頭後部綁着的那個粗如兒臂的筒子中射瀉而出的!
慘叫聲起,卻是那火光已灼上了步卒們的頭臉衣甲,空氣中頓時充滿了鬚髮皮肉焦糊的臭味!
步卒們真是猝不及防,本能地滾落在地,想要拍打滾熄那些火焰,但不知那火焰是何物助燃,頃刻間燃燒便甚是迅速,很快燎傷了外露的皮肉,甚至連甲片都隨之燃燒起來!
劉備喃喃道:“這是何物?”
他隔得遠,只瞧見一溜火光,卻不知隨着火光噴出的,還有筒中的燃料。這燃料形如油狀,噴出即四下濺落,衣甲縫隙中自然也落有,沾之又燃新火,哪裡撲滅得過來?
馬超方纔也險些爲火光擊中,他認爲這只是一場小戰役,連親兵衛隊的大多數都留在府中護衛歧山侯,衝鋒之時也沒有想要用上身邊的幾名親衛,以爲董真身邊的高手,不過是一個辛苑罷了,還需要什麼親衛?
只是沒想到,董真竟然擁有這樣多的弓箭強士,還有這樣稀奇古怪的火槍!
對,火槍,能噴火的槍!
這董真到底是個什麼妖人!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馬超一咬牙,身形縱躍,快如彈丸,已將一干步卒遠遠甩在身後,搶先掠過壕溝,徑直落往塹牆之內!
手起刀落,刃光如雪,便已斬殺了一名執劍躍來的護衛!
董真在樓上不禁一顫,怒道:“攔住他!”
她心疼這名護衛,更心疼其他人!
馬超是什麼人?天下名將,即使是身手高強的遊俠兒,居然也不過一合之將,立時被其斬殺,那塹牆之內,可還有董媛等人!
不是她不心疼董媛,可是她人手實在不足!董媛等人蔘加過銅雀之亂,又有一些武功底子,懂射箭,又有火槍,所以纔派去抵擋一時的。
誰知馬超當真不是個躲在步卒身後的主將,竟自己率先衝鋒過來!
眼前影子一閃,卻是辛苑索性張開雙臂,從三層樓上一躍而下!
馬超來勢如此迅疾,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刀斬殺了那名護衛,董媛等人方纔反應過來,驚怒交加,喝道:
“擲槍!”
嗖嗖嗖!
空中數道黑影驀地出現,挾有森寒冷意,呼嘯而至!
是長槍!
便是方纔一合之際,馬超已看清這塹牆之內,只有少數男子,倒有十餘多皆是勁裝的女子,他哪裡會將女子看在眼裡?只道董真山窮水盡,連婢女都驅之上陣了,當下冷笑一聲,揮劍便撥向襲向面門的一枝長槍!
嘣!
電光石火,剎那迸現!那枝長槍應聲落地!馬超吸一口氣,拔身而起,左足只在另一根長槍身上一撐,借力躍開,其餘幾枝長槍來勢便全部落空!
他揮刀劃過夜色,徑往塹牆之內落去!
嗆嗆!
又是數聲交擊,一名護衛被大力震開,另一名護衛虎口開裂,長刀脫手落出。
他們本是遊俠出身,但見馬超躍來,自然要保護身邊的女子們,誰知全力迎上,終究還不是馬超對手,西北名將,名不虛傳,所執長刀毫無花哨,只是一刀劈過,其力道雄渾,破空而至!便是再精妙的招式,都如小舟在狂風肆虐之中一般,毫無任何抵抗之力!
長刀落處,已斬向另一名護衛頸部!
嗆嗆嗆!
三柄長劍迎面攔住,卻又隨着驚呼之聲迸發,反被馬超刀光壓下!
董媛滿面漲紅,手腕如斷了般劇痛難忍,頸部一陣剌痛,寒意剌入皮肉——卻是她雖暫延了那護衛性命,卻引得自己劍身被馬超反壓入頸中!
眼前這披甲男子,便如死神般冷酷,一刀之下,便有董媛這三名女子要失去性命。
劉備在樓上看得已大驚失色:這些女子哪裡來的這樣膽量?明知對方是馬超,且如此勇猛,竟然還爲了要救一名護衛,主動上去送死?
這便要死了麼?
董媛只覺刀刃深入,鮮血涌出,腦中一片暈眩。
鏗!
一聲清響,董媛頸上一輕,卻是那已入了皮肉的刀刃驀地收回,她往後仰倒,不忘將手捂向頸部,只覺那裡疼得鑽心,滿指摸到的都是粘乎乎的東西——那是傷口涌出來的鮮血!
“媛女郎!”
那名被她們從馬超刀下救出的護衛撲身上前,驚慌地想要扶她起來查看,卻被她掙扎起所有的力氣,“啪”地一聲打開了他的手:
“打退了那些惡人再說!死不了!”
那護衛一愣,咬牙躍起身來,揮刀砍翻了一個正欲攀上塹牆的步卒!
壕溝本就不深,何況這是些身經戰陣的步卒?早有人尋好樹枝木板等物搭好,藉此越過壕溝,雖有這邊董氏女們及護衛們一陣激烈箭矢,仍未能抵擋住對方的來勢。
至少已經有七八名步卒越過壕溝,此時正對塹牆展開了瘋狂的撲襲,後面還有步卒們源源不斷地奔來,壕溝的阻攔作用已經失去了。雙方肉搏正式開始,這還是第一次真正的短兵相接。
董媛撕下一截衣帶,胡亂纏在頸間,也不管鮮血是否還在涌出,伸手摸到不知是誰丟在一旁的長刀,咬牙站起身來,砍向正與另一個姐妹相鬥的步卒背心!
夜空之下,火光閃動,殺聲震天,而在董媛視野近處,劍氣如虹,刀光似雪,已經纏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