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篇_第三百四十四章 錦園主人

政治局勢的變化,自然也會影響到商業環境。

正如劉璋入主益州之後,本地西川士族便處於劣勢一樣。劉備與劉璋反目,攻打益州,也動搖了整個巴蜀的局勢。

眼下馮京的微妙態度,就正好代表了這種大局勢變化下的心理。

楊諾目光微閃,整個人的姿勢沒有任何變化,但只是幾眼已將場中情形看了個大概。

陣營鮮明,各具特色。

綜而述之,就是包括了找茬派、騎牆派和隱忍派。

左側案几之後,踞坐着七八個衣着華麗之人,身後皆是婢僕環伺,即使是在這錦園之中,也是神情倨傲,旁若無人,顯然皆是益州織業中有頭臉的人物。就表情而論,這是找茬派的成員。這七八人中,又隱然以居中者爲尊。

那是一個相貌秀雅的中年男子,保養得宜,膚色紅潤,長眉細目,只是眉心隱有棱形紋路,面色顯得有些陰沉。

他頭戴幘巾,顯然是沒有品級之人。蔡邕曾說過,幘與冠是區別等級的標誌,卑賤執事者不能戴冠者,便只頂幘巾。當然,有時候即使是世族中人,在閒暇時不耐煩戴冠,也會只頂着幘巾。但眼下的場合卻並非是自在隨意之時,而此時這錦園之中,倒有大半的人未曾帶冠,足見其非不願也,是不能也。

在這個農業爲主,商爲賤業的時空裡,除了董真這樣的世族兼營商業的身份外,大多數人即使再富甲天下,畢竟還是商賈身份,算不得怎樣高貴。朝廷徵辟人才,有察舉,也有徵闢,就是由各地官吏推舉地方賢良,或由朝廷直接徵召有學問的才士來做官。但其對象都是世族子弟,又或是出身寒門的士族子弟。

後來又有一種,即擁有資產十萬錢的人,自備衣馬之飾,也可以候選爲郎,即皇帝的侍從,有漢郎、中郎、侍郎、郎中等,叫做“貲選”。但這一條又有規定,說凡是商人,就不允許。說起來這還是給世族、士族家庭中才能平庸的人一條出路。至於靈帝朝時可以公開*,也是隻限於世族和士族,對平民仍然無用。就算是史萬石,他祖上原也是世族,只是早就敗落,到他這一輩時寂寂無聞,還走了那麼多門路,甚至多虧了堂堂的吳侯孫權相助,這纔在洛陽弄了個小吏。

至於其他出身平民的商賈,這幾條路子皆無法走通,恐怕一生都要頂着這幘巾了。

但是眼前這幾個商賈,卻又與楊諾平時所見的商賈有很大的不同。

衣飾華麗自不必說了,蜀錦天下馳名,這些人又是蜀錦的製造者,難道自家庫房裡會了少了最好的錦匹?雖是礙着身份,不敢穿那最昂貴的錦衣,但也是巧奪天工、極盡心思的珍品,那幘巾經這華光耀映,倒也就不顯得有什麼寒酸了。

那馮京卻是個最好事的性子,加上由於一些原因,他與其他人謹慎地保持了距離,但對楊諾這種明顯一看就不是益州圈子裡的人卻沒什麼顧忌,見楊諾若有所思地看向那個中年男子,便湊過來低聲道:

“那是黃唯青。益珍織坊的大管事,也是黃家家主的胞弟,算得上是益珍的當家人之一。”

見楊諾一副不明就裡的樣子,又解釋道:

“大名鼎鼎的益珍織坊啊,難道楊兄在吳越一帶行商,就沒有聽過益珍之名?”

益珍,益州之珍。

單憑這名字,便知其織坊在益州的地位。

益珍織坊原本在益州便頗有根基,有百年傳承。劉璋執掌益州之後,其家主審時度勢,很快投靠了劉璋,並將家族中一個女子嫁於劉璋爲妾,憑藉聯姻關係更進一步。劉璋也需要有人幫助控制益州地界的所有蜀錦,單憑一個錦府當然不夠,還需有實力的大織坊來扶持配合。所以劉璋對於益珍織坊的示好也是投桃報李,可以說整個巴蜀的錦匹,倒是有三分之一直接或間接地控制在了益珍織坊的手中。

當然楊諾也不是不知道益珍織坊,至少在那次江上春宴之中,那位來自益珍織坊的黃管事,便是與這錦園的主人當衆鬧了個不愉快。而馬超雖是半公開前來,但歧山侯劉璜及所率人馬秘密潛來葭萌,籌謀要將劉備誅殺的計謀,卻也正是頂着益珍織坊隨從的幌子挾帶的“私貨”。

雖然後來事情敗露,劉璜身死,馬超被擒,但劉備對於那位名爲黃奎中的管事仍是網開了一面,放了他活命返回錦城。

或許也正因爲此,劉璋與劉備如今雖然已經翻臉,但益珍織坊還是不得不派出人來,參加在葭萌舉辦的第一屆蠶市。

一來或許是爲了緩和與劉備的關係,畢竟從商之人和氣生財。二來想必也是因爲看劉備態度和藹,或許還抱着些別的想法。

當然,隱忍派的人也不少。比如側右案几後所坐的幾位,雖也穿着錦衣,但並沒有黃唯青那樣明顯倨傲又不悅的一臉便秘般的神情。

甚至他們之間連交談也很少,只是輕啜盞中茶水,靜默不語,同時也在打量着四周罷了。

其中有一人身形健壯,手指卻極是纖長,這也同黃唯青一樣,是從事織業人的典型特徵。不過若不看這手,此人倒是頗有燕趙之概,也正在不露聲色地四處掃瞄,只是驀地遇上了楊諾的目光,不禁一頓,隨即低垂下去。

的確是夠隱忍的。

但是真隱忍還是假隱忍,想來稍後便會看出端倪。

楊諾沉息靜氣,任由自己沐浴在和煦的春風之中,聽騎牆派典型代表馮京在耳邊嘀嘀咕咕個不休:“聽說劉玄德前些日因了要援救東吳一事,咱們劉使君不肯撥一糧一草,已經翻臉攻入益州地界。劉使君命益州各地戍,不許劉玄德通過。劉玄德更是勃然大怒,他手下也多驍勇之將,有個新投軍的將軍,叫什麼馬傅的,居然只兩個回合,便先後斬殺了劉使君派駐白水關(今四川廣元東北,益州北邊門戶)的大將楊懷、高沛!啊呀呀,當真好生厲害!”

馬傅?

這倒是個陌生的名字,據他的遊歷經驗來說,似乎從未聽過有這樣一個人。

不過,能在兩個回合中便斬殺了楊懷高沛二人,怎麼都不該是寂寂無名之輩。加上又姓馬……

他眉梢跳了一跳:不會這事,又是她促成的吧?

她用了什麼法子,竟令得那位昔日名震隴西的猛將投入了劉玄德麾下?

更重要的是,馬氏的用途,不僅只是沙場征戰。馬氏一族駐紮隴西百年,與當地羌胡之人關係甚篤,這也是馬騰被誅殺之後,曹操派了幾任太守均不能將隴西之地鎮守住的主要原因。馬氏雖然敗了,但在當地影響力仍在,要知道益州、漢中與隴西之地相隔甚近,

有他在手,劉備昔日得了益州,當不必再擔憂邊界之擾。甚至可以與隴西的羌胡聯手,謀得漢中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漢中目前局勢也漸已明朗,新任的天師陸焉頗具章法,已將張修逼得不斷敗退,看來奪得漢中之地是遲早之事。不過陸焉畢竟是天師道的人,有前車之鑑,他不會在漢中設立什麼小王國小朝廷,多半還是要以天師道的形式來控制。這樣就需要有個名義上的官府,劉備若得了益州,他素來見機很快,又有所謂的仁厚之名,陸焉與他定然相安無事。

等到天師道穩定下來,陸焉控制了手下所有的道衆之後,天師道隱然便是整個巴蜀之地的隱暗朝廷。劉備想要圖謀漢中,想來也會困難重重……

馮京還在喋喋不休:“眼下劉玄德吞沒了白水關楊高二人的兵卒,進據了涪城,繼續揮師前行,與益州軍打得激烈得緊,我們有幾次運送錦匹,都不得不繞道而過呢。”

他嘖嘖兩聲,目中流露出猶豫之色,喃喃道:“不過益州一向少戰事,誰知會自家人打起來?況且劉使君對待劉玄德是苛刻了些,劉玄德這起兵一打,誰也說不出他的壞處,再者劉玄德素有仁名,劉使君相比之下卻是要差一些了。但益州畢竟是劉使君的地盤,這樣打起來,不知到底會如何收場?”

最後這幾句喃喃之語,卻不是說給楊阿若聽,而是他自己內心真正的困惑了。

不要說是他,只恐是這場中大部分人,甚至是整個益州的織業商賈,都在爲此而頭痛。

眼下戰事膠着,未來如何,誰也說不準。所以既然劉備支持這個董真,葭萌這個蠶市,不來也顯得不太好。若真有個秋後算帳的時候。誰知會不會落得象從前違逆劉璋的那些西川老牌織坊的下場?

當然,也有的存着要強奪那密方,甚至是吞併董真的念頭。天下沒有永久的情義,只有永久的利益。劉備既然能信任這個董真,憑什麼別人就做不到被他同樣信任?董真不過是個洛陽的小織坊主,機緣巧合搭上了劉備罷了。若是取而代之,再以厚禮賄之,不信劉備不動心。

對這些爭霸天下的諸侯來說,商賈都如肥羊,養哪隻羊不是養?何必定要拘在一隻羊上了?

有的人眼中便射出陰毒的光芒來,再掃射錦園四周,又多了些看自家產業的意味。

楊諾端起茶盞來,盞中的茶水金黃湛清,焦香撲鼻。據說這並不是茶葉所制,而是炒過的大麥茶,聽說也是錦園纔有。這樣好的茶水,不肯好好品嚐,卻偏要去勾心鬥角,何苦來哉呢?

他擡頭看了看高高的園牆,穿梭不息的奴婢,琳琅滿目的佳餚,薰然欲醉的美酒,加上春風春花,春水春光,好一派明媚景象。

或許是這樣的春色,令得他們都放鬆了警惕。

又或許是他們的情報未能詳盡,令得他們並不曾真正瞭解這位錦園的主人。

只聽“嗵”的一聲巨響,地面連同案几隨之一震!

黃唯青手腕一顫,指間盞杯脫手落下,嗆啷跌碎的聲音在巨響中湮不可聞,整個人彷彿一下子被抽出了脊骨,本能地往下伏倒。

其他人也是瞬間哭爹喊娘,被那巨響所懾,連爬起身跳走的力氣都欠奉,唯有癱作一堆,四肢發抖罷了。

嗵!嗵!

又是兩聲,聲若裂石,地動山搖,只嚇得衆人瑟瑟發抖,驚惶萬分:

是天塌還是地陷?好端端的,怎會有霹靂天雷下降?不不,這樣幾乎要震碎人心腑的巨響,是連霹靂都比不上的,只覺得那些膽識意氣、狂妄傲慢,甚至是心靈魂魄,都要被震成了一堆齏粉!

嗡嗡的迴響還在耳邊,搖晃的大地卻漸漸平靜下來。

衆人仍是伏於地上一動不敢動,卻聽一陣聲音響起來:“參見主君!”

聲音響亮平靜,正是那些園中的婢僕,只是全無絲毫驚惶之意,甚至連一絲顫音也無,顯然他們並無一人被嚇倒。

他們怎的不怕?

而主君……難道就是那個董真?他居然還能在天雷下降後好整以暇地出來,而不是嚇得儀容潰亂?

只聽一人朗聲道:“自家人何須多禮?起來罷。”聲音清朗悅耳,顯然那人頗爲年輕。

又“咦”了一聲,卻是個女子聲音,頗爲嬌柔:“主君,怎的這些人都伏在地上,難道是地上有什麼金錢不成?個個都捨不得爬起來?”

先前那清朗聲音斥道:“你這婢子,不得胡說!他們不過是不知道這種迎賓之儀,故而嚇倒罷了。”

又道:“還不快扶這些佳客起來?”

這些來參加蠶市之人,大多是見過世面的,心神也要強過旁人,雖然方纔嚇得肝膽皆裂、魂魄俱飛,但此時也都掙扎着擡起頭來,想要瞧瞧究竟有什麼情況。

黃唯青一向倨傲,此時也不願大失臉面,咬了咬牙,以手撐地,猶自微微顫抖的身體挪至席上,擡頭看去:

眼前有滾滾煙霧大團大團地從內牆之後騰起,頓時掩住了豔陽麗色,天地間只有那片灰濛濛的霧氣,夾雜着若有若無的硝味。

那是錦園的內院。所謂外院內院,其實極似外城內城的造築之法。內院前仍然設有水渠,清澈的水流圍繞而過,卻沒有種什麼樹木,只有探出牆頭的數枝桃花,被這三聲巨響,震落了許多粉色的花瓣,落在琉璃般的水面之上。

此時卻有一個年青郎君,穿過水麪上搭建的木橋,翩然行來。

翩然……

不,或許還應當加上另一個詞語:婉然。

步伐輕快,姿態清捷,彷彿是鴻雁偶爾斂翅,落於這靜水微瀾,隨時便會翩然飛去。卻又那樣隨意自在,如游龍穿於雲間,婉然流暢。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出身於益州黃氏,雖是平民出身,卻一樣錦衣玉食,自幼當然是讀過經史詩賦,因了要承接家族織業,不能象別的平民可以靠讀書去做官。但黃唯青卻是很尊重文人的,成年之後也沒少附庸風雅,去參加過什麼詩宴文會。便是到了現在,若天下又出了些什麼新鮮動人的文賦,有討好他的人也會主動送來看。讀過不少文章後,他自謂雖無驚人才學,倒也算得上半腹經綸。然而此時卻覺得,除了這八個字,其餘繁茂詞藻,都如虛設,竟無法描述出眼前這位年青郎君風采之萬一。

而這八個字,他恍惚地想道:聽說是臨淄侯曹植的一篇舊作,名爲洛神賦中的句子。只是曹植寫了幾句後,文思滯澀,遂丟在了一邊。

聽衆人相傳,說曹植這樣的驚世才學,當然不會真正文思滯澀,不過是曹植感嘆說世間美人雖多,卻無一人稟洛神之態,寫出賦來也缺了神采,故此不願再寫下去罷了。

又有人說,曹植爲曹操愛子,身邊哪裡會缺少美人?只是曹植嫌那些美人要麼失於柔媚,要麼過於謙卑,不過是人間美色,卻毫無神女氣度,故此對着她們,亦無文思。

眼前的這位年青郎君,雖然不是女子,但世間之美,到了極致之時,原也不分陰陽雄雌。

想必真正的洛神,就應該是這副模樣吧?

不過是一襲素色袍服,寬袖,右衽,大幅衣裾,隨意繫有一條淡紫絲絛,不過絛面有指頭寬細,上面卻密密地綴滿了纏枝花,遠望彩光燦然。

柔風一吹,素色袍服的下襬飛卷而起,露出襯裡的衣袍背面,倒是鮮豔的紅梅色,灑落寶藍、煙紫二色花瓣。只這一瞥之下,便看那花瓣絕無一般疏密,上面的極疏,不過三四片,漸漸多起來,到最後落於裾底,卻是累累的一片,如羣芳謝盡。

袍面素淨之極,袍裡卻豔到了如此地步,行走之間,翻飛不定,亦是在素豔之間往覆。雖然煙霧漸漸散去,復又露出綺閣繡館、花紅柳綠,但在這年青郎君面前,卻瞬間全無顏色。

甚至是自己這些人身着的珍貴錦衣,原也鮮華貴麗,相比之下也覺無比俗惡。

衣物終究是其次,人才是最緊要的。

立春: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

雨水:桃始花,食庚鳴,鷹化爲鳩。

驚蟄:獺祭魚,鴻雁來,草木萌動。

春分:玄鳥至,雷乃發聲,始電。

清明:蘋始生,鳴鳩扶其羽,戴勝降於桑。

對於葭萌人來說,今年的春天來得分外猛烈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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