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有此事。”
暮色落入室中,劉備的神情已恢復冷靜。正向一身風塵僕僕模樣的伊籍解釋:“她授以我油衣之技,解決眼下軍費饋乏之憂,卻是希望以聯姻爲由,促成我與陸天師的結盟。昔日銅雀之亂中,是她御使陽平治都功印,震懾了當時作亂的天師道徒衆,也被認爲是道中夜光神女。也有不少人認得她,親眼見過她御印之威,她在天師道中的威信,以及是陸天師義妹的身份,卻是坐得穩穩的,不會受到置疑。且她已恢復了本來名字,叫作織成,卻依舊姓董,連甄氏的家族都不認,可見是鐵了心,也不會回到鄴都投魏地而去了。”
伊籍剛從荊州回來,黑瘦了不少,越顯得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對劉備的話語,他先是有些驚喜,繼而皺了皺眉頭,緩緩道:
“與陸天師結盟,如今對主公來說,自然再好不過。況且董……女郎見識卓絕,只怕尋常男子都及她不上。只是……”
他目光閃了閃:“爲何定要結秦晉之好……”
“我也覺得有些狐疑。”
劉備對於麾下的謀士,向來有着他自己的相處之道。誠懇、謙和是他最大的特點,既讓對方暢所欲言,自己也會主動地講出意見來,纔會有融洽無隙的氛圍。
所以他毫無忌諱,將自己的想法坦然說給如今身邊最信任的謀士:
“陸天師既與曹丕合謀,借我之手,從劉璋手中取得了數郡之地,又坐穩了漢中。此時曹丕爲防益州,便不得不借助陸天師之力來制衡。而無論是我還是劉璋得了益州,也無人敢動漢中,陸天師大可坐擁諸郡,高枕無憂,又何須與我們結盟?
何況董女郎極擅經濟,又精於織術,昔日在錦上多有巧思,如今只這一項雨衣,便獲利無法想象。而我實在想不出,我有什麼可以爲她所借重,爲陸天師所借重,以致於非要聯姻不可?除非……”
他苦笑一聲:“但我有自知之明,她並非喜歡我。而董女郎也早已說明,這聯姻,不過是明面之事,並無真正秦晉之實。”
“無秦晉之實?”
伊籍大吃一驚:“此女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昔日鄴城、洛陽皆翻起大浪,前番據說陷在益州,連劉璋也奈何不得。她這般行事,對主公可有什麼圖謀?”
他還有一語未說,但二人皆在心中清楚。便是在涪城,她臨去之時,卻做下那幾件大事,無論是破空一劍之威,還是五千雨靴之德,都是恩威並施,令人又敬又畏,絕非尋常之輩。
“她對我能有什麼壞心?”
劉備苦笑道:“機伯難道不知備當下困境?如若董女郎未及時相援,備缺糧乏錢,亦無法再支撐下去。恐怕連孔明子龍他們,也不得不撤軍了。若當真回了荊州,方寸淺灘,豈容嬉遊啊。”
軍中困窘情形,伊籍自是瞭然於心。
當下也不禁喟嘆一聲,道:“是屬下以小人之心,推君子之腹了。”
“但她如此,仍是有所圖謀。不過,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女郎,竟如此大方提出來,以金錢爲恃,換來這不知所謂的聯姻之舉。”
劉備目光深沉起來,自失一笑:“不過究竟是什麼用意,只怕我們‘聯姻’之後,方纔知曉了。”
先前名聞天下的“郎豔獨絕”的董郎,竟然並沒有喪命於益州牧府,反而搖身一變,成爲了天師陸焉的義妹,頓時成爲了轟動一時的消息。
由男變女,實是驚世駭俗,這還罷了,有好事之人更進一步發現,原來這位化名董真、如今正名爲董織成的女郎,還是當初鄴都卓有聲名的那位織室出身,卻莫名消失於鄴宮大火之中的中宮少府。
當然,最後這個消息,未曾得到天師道的正面證實。
但卻有不少人言之鑿鑿地說,天師道的教衆都尊稱這位董女郎爲“神女”。
而能被他們這樣稱呼的,唯有當初銅雀之亂中,御使陽平治都功印,光徹天地,震懾天師道徒,也令得陸焉第一次坐實天師之名的那位甄少府。
而如果甄少府正是這位董織成,一切就更能說得通了。
怪不得當初“董真”在洛陽,能得到何晏的相助,並坐實隴西董氏後人之名,怪不得能“娶”崔氏嫡女爲“妻”,怪不得即使前來葭萌,也能得到陸焉派來的天師道弟子隨侍身邊。
而劉璋最近灰頭土臉地吃了幾個大虧,顯然也與這位女郎極有關聯——
她的“正妻”崔夫人,可是當衆率着衆姬妾在益州牧府哭訴了不少時日。即使如今董真的本來身份暴露,分明是她這番作爲太過大膽,而崔妙慧等人身爲世族女子,竟也跟着胡鬧,污了自己世族閨閣的聲名;可是卻奇哉怪也,天下人驚歎者有之,讚譽者有之,畏懼者有之,也偏偏沒有人說董織成以女作男,周遊於江湖與公侯之間,是“牡雞司晨”,“顛倒乾坤”,更沒有人說崔妙慧等人假作妻妾是“行爲悖逆”“有違人倫”。
大概是因爲這位“董郎”,做作之事,件件都驚世駭俗吧?
即使是真正的男子,也未必有她做得這樣好。
更何況她是個女子?又恰好逢於這個以成敗論英雄的時世?
因爲她至今仍未曾失敗過,她永遠都是勝利者。
無論是在鄴都,還是在巴蜀。
所以,她註定要被仰望,而無人敢前來踐踏。
這便是生存的法則。
話說回來,最近劉璋地盤遽減,只幸虧雒城猶在苦苦支撐,方暫時未有傾頹之禍,這在世人看來,難免又成爲了他的罪狀,也令人對董織成更是佩服——而若不是劉璋有些隱私手段欲加害於董女郎,又爲何會惹惱了陸焉,竟與曹丕和劉備聯手,讓劉璋失了那數郡之地,落到這樣困境?若不是有劉璋這樣的人存在,董織成如此驚才絕豔,爲何不得不扮成男子?
其實世人選擇性地遺忘了:董織成最初扮作男子,始於洛陽,而非蜀地。
換句話說,是被曹*的,而不是劉璋。
只是董織成當初在鄴都時,不過是在內闈宮廷之中,有許多事外面只聽了個大概,語焉不詳。哪裡比得上她抵達葭萌之後,那樣高調行事?外人對她的瞭解,自然也是在葭萌之後的多些。有些錯誤的印象,也不足爲奇。
而就在羣聲沸議之時,又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如同最近新出現的“天雷霹靂彈”一般,橫空出世,轟隆一聲,迸發出無數絢麗光彩。
領豫州牧,壽亭侯劉備,向天師之妹董織成求親了!
一隊鮮衣怒馬的衛士,簇擁着一個錦袍華麗的中年文士,出現在了陽平山下。
陽平山地處彭城,距成都不遠。雖然懾於天師道強大的實力,和目前複雜的局勢,鄰近的劉璋不敢公然來犯,但對於陽平山附近的任何動靜,自然是瞭如指掌。
這也正是陸焉爲何要將真正的指揮所投在漢中,而非陽平觀。上次攜董曹等人回來養傷,其實更是在公開表示一種態度:劉璋於我,有何懼哉?然而當時劉璋也的確是遭受重創,如驚弓之鳥,只知閉城躲藏,又擔心陸焉再次用下誘兵之計,所以明知曹丕在陽平觀中,竟然未敢發一兵一卒。
除此之外,陸焉回陽平觀,更近似於一種點卯的行爲。陽平觀的存在,也更似一種天師道的象徵,而真正的實力自然是在漢中陸焉新建居所。
然而就是在這樣一個秋陽平和的下午,這支隊伍出現在陽平山下,才顯得那樣的突兀和奇怪。
陽平山青翠連巒,山門爲白石所雕,遠遠望去,彷彿浮在背後的藍天白雲之中,肅穆端雅,宛若傳說中的天門一般。門上四個硃色大字:陽平玄觀。在陽光照映下,反射出熠熠輝光。
天師道來自民間,素來不是那種高高在上的道派,陽平觀又香火鼎盛,除了後觀如上清宮等地爲道中人所居,不允許外人出入。前面的觀庵卻是不拘人出入的。故山門之中,又或山道之上,不時有穿着褐麻的百姓往來,抱着香燭之物,滿面虔誠;間或也有着葛穿錦的富人,身後跟着小奴;又或是白袍蕭然的士人,一路自在吟哦賞景,煞是熱鬧。不過因爲並非什麼隆重的節日,故此僕從如雲的貴人,倒是不見什麼蹤跡。
故此這隊人馬一出現,便極爲引人駐目。
道觀知客的方士早笑着迎上前來,他們都是見慣了各色貴人的,神態方式拿捏得極好,親近但不諂媚,隆重又帶着疏淡,揖首問道:
“不知是哪位貴人,駕臨本觀?可是要敬拜道祖,又或是遊山玩水?”
那中年文士翻身下馬,舉止翩然,溫藹一笑:“劉豫州麾下伊籍,懇請拜見天師。”
“劉豫州?”
“伊籍?”
這可是兩個赫赫有名的人物。
縱使是蜀地小兒,也知劉豫州劉備,如今正與劉璋爭奪益州之地,而伊籍是他最爲心腹的謀士之一。
眼下劉備在雒城與劉循正撕得難捨難分,他最爲信任的伊籍怎麼還有空跑到這邊來?
那迎客的方士便多了幾分疑忌,但也不願得罪伊籍,遂笑道:“天師行蹤,豈是我等小道可以窺知?但請先生暫在靜室歇息,容小道親往觀後稟報。”
伊籍餘光一掃四周,見不少路人好奇地看過來,便頜首道:“有勞了。煩請上稟天師,伊某來此,乃是奉主公之令,前來向貴教之中夜光神女求親,若夜光神女下降,主公願防效漢武,鑄造金屋,以珍儲之。”
早有大奴上前,奉上一隻沉香木鑲螺鈿方匣子。
伊籍含笑接過,鄭重打開,眼前頓時一花,金光耀眼,衆人發出一陣驚歎,連那方士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定晴看時,卻見那匣中果然有一黃金所造的宮殿模型,雖是模型,卻是樑柱縱橫、廊檐迴環,無一不全。一窗一扇,皆細緻精工,甚至連那窗上鏤空雕花,亦是栩栩如生。
竟然真是金屋!
黃金之價,倒還在其次,
金光燦然,竟連秋陽之芒,亦被其壓下。
那方士也算見多識廣,此時不由得呆住。過了半晌,方纔驚悟過來,連忙邀伊籍等人入靜室歇息,伊籍爲的就是要衆所周知,豈肯離開山門?
婉拒之下,那方士便匆匆而去,想必是前往上清宮報訊去了。
伊籍心知這番造作,必會很快傳揚開去,再無顧慮,雖肅立當場,卻並未令大奴收起那匣子。反而是恭恭敬敬,仍是捧着匣中金屋,站立不動。
這樣大張旗鼓的求親,這樣鄭重其事的排場。在當今時世,恐怕便是公主縣主
而往來路人,更是驚歎豔羨,竊竊不已。
伊籍立於當地,衣裾典雅,舉止雍容。
他望一眼那燦然金光,嘴角不由得露出一縷笑意。
三日之後,訊息傳開:豫州牧劉備遣伊籍執金屋前往陽平觀求親,而天師陸焉終於應允,將義妹夜光神女,下嫁與他。
嗆!
一聲脆響,侍婢險些握口輕呼,趕緊又咽了回去。
劉璋鐵青着臉,站立於窗前,手中捏碎了一隻玉質耳杯。
秋日已至,芸臺的楓樹多半轉爲黃紅之色,明麗中又帶着幾分蕭瑟。
碎裂的玉片從手中落下來,侍婢定了定神,碎步上前待要收拾,卻被他陰沉着臉,揮手斥下。
“居然是她!居然是個女子……”
室內再無一人,鐵青的臉色漸變蒼白,目中也多了幾分滄桑。
他喃喃道:“還是個和你一樣的女子啊,阿宜……”
華蓋般的樹蔭,赭黃深紅深處,彷彿浮現出熟悉的臉龐和笑靨。
“復興漢室,唯賴使君!”
她的笑容,如秋日芸楓般絢爛奪目。
那時父親還在世,她口中的使君,並非是指他劉璋。但她那樣絢麗的笑容,明澈的雙眸,卻是因了他。
若無他引介,一向謹慎的父親,根本不敢與靈帝之妹有任何接觸。
當初從那個女子手中,得到了所謂價可敵國的財富——也正是如今蜀錦名蓋天下的由來。初衷未嘗不是想扶植朝祚,重振漢室。
是從什麼時候,才慢慢地轉變了想法呢?
是靈帝的薨逝、漢室的衰微、二帝的先後廢立、董卓李汜等人的亂政……還是……來自內心的慾望?
當那一團團潔白的蠶絲,變作一寸寸五色彩錦,又化爲一塊塊馬蹄金後,他終於辜負了她的期盼。
她卻從未來指責過他,而是默然地消失了。
過了十餘年,他的益州牧府忽然來了一名女子,呈上他當初留給她的唯一信物。
……“君子之德,當如美玉。”
年輕的他,是那樣自信:“璋雖不才,未敢自許爲美玉,但願效此玉之高潔,全忠貞之氣節。”
然後解下那塊通體無暇的白玉環,贈給了她。
現在想起來,那樣的舉動,是相當魯莽吧。何況他名義上是她的宗兄,血脈的高貴,也遠遠比不上身爲天子親妹的她。
但她欣然收下。
只到十餘年後,滄海桑田,她已化爲黃土,他亦不再是當年那願效玉潔之節的少年。
卻忽然看到了那枚玉環,才知曉這些年來她暗中謀劃着怎樣的大事。
那些禍亂世族、被視爲蛇蠍禍水的女子,居然都是出自她的身畔。而那無孔不入的無澗教,竟然也是她親手所創。
滄海桑田,變化的不僅是他,還有她。
她亦不再是當年憑着滿腔熱情,便輕易地相信了他,錯將所有希翼付予的那個少女。
她也選擇了她的道路。或許黑暗,但也許有用。
用自己的法子,走自己的道路。無論高潔與否,但至少可以倔強地前行。
這麼多年來,他再次遇到這樣的女子,大概就是這位董真了吧?
不,現在她叫董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