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薨,世子曹丕繼位稱王。又以賈詡爲太尉、華歆爲相國、王朗爲御史大夫,是爲魏國三公;以夏侯惇爲大將軍、曹仁爲車騎將軍,都督荊、揚、益州諸軍事、曹洪爲衛將軍、夏侯尚爲中領軍、曹休爲領軍將軍、曹真爲鎮西將軍,假節都督雍、涼州諸軍事、吳質爲北中郎將,都督幽、並諸軍事,至此朝廷上下的軍政大權,已盡數掌於曹丕親信之手,政權穩定了下來。
接下來曹丕遍封妻妾,其妻甄氏爲魏王正夫人,爵秩等同昭儀,位比丞相,爵比王侯。這相當於漢天子後宮妃嬪的第一級,僅次於皇后。
如今曹丕只是魏王,他的正夫人自然是不能與皇后比肩,這樣的等同昭儀的爵秩,與其地位也是十分相稱的。
同時曹丕加封府中姬妾,皆是比照宮妃爵秩,大多在良人以上,美人以下。這是第十等爵至第十三等爵,視八百石及千石不等,爵比左庶長至少上造的封秩。
其中比較引人注目的是郭煦,她從前就是唯一的側夫人,如今水漲船高,爵秩等同容華,這是比美人還要高一級的封號,僅次於昭儀、婕妤、經娥,爵比第十六等的大上造。
從一個小小的織奴、侍婢,如今位尊至此,簡直是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最佳版本。較之衆所周知有功於魏國的織成,其實她的封誥要更令人意外。
府中議論紛紛,銅緹侯府本就與郭煦攀親,如今走動得更是頻繁,朝野內外也漸漸多了對郭煦的一些美譽。但是有織成這樣的日月之輝在前,郭煦的“美譽”也只有“明敏敦和”之類的抽象評語。
而在郭煦被封秩後不出數日,曹丕有一晚駕臨月出殿,便臨幸了她。此後雨露均沾,府中姬妾也輪流侍寢,但郭氏總比別的姬妾要多出幾天。一時桐花臺中後宅喜氣洋洋,便是連尋常婢伎,走路時也不免帶了幾分憧憬的春色。
織成不是沒有聽在耳中,但她一概以“養病”爲由,並不加理會。曹丕雖不歇在她的寢殿,但每日還是會過來看看。她總是“病體懨懨”,他來的時候,多半都在“睡夢”之中。偶然是清醒着的,也有氣無力,說不上幾句話便顯得疲累。
縱使二人天天見面,卻似乎一直沒說過什麼。到得後來,他天天過來,倒更象是在軍中點卯一般,不過是個習慣罷了。
朝中諸事繁雜,一晃,便是兩個月過去了。“夫人!”
董嫺擡起眼來,叫了一聲,卻欲言又止。
織成正對鏡整理髮髻,她今日作男子裝束,短衫長袍,髻上並未戴冠,而是一頂葛巾。
時下諸侯戴冕,貴族戴冠,但近來巾也頗爲流行。巾之一物,原本是隱士或庶人所戴,後期那種有“屋”之巾,即綸巾,多爲細葛所制,被稱爲葛巾的,卻在文士中大行其道,後來貴族們也多有頂戴的,認爲是一種風流儒雅的標誌。
織成這頂葛巾乃是淡青色,眼下風尚所致,這原本是僕隸之流所用的青色頭巾,不過是顏色稍稍淡一些,便成了貴人風雅的代名詞。說起來跟她也有關係,不過是因爲她最初靈機一動,將那天水碧的染制之法用到了葛布上,纔有了這淡青色葛巾的大行其道。
眼下她戴這淡青葛巾,穿的也是湖色衣袍,整個人如秋日水波一般清靈,卻因了那日漸消瘦的腰肢,多了一種蕭瑟之意。
夫人今日一反常態,似乎精神振奮了許多,不但從牀榻上爬了起來,着意在鏡前妝扮,甚至眉宇之間都重現了過去的英氣。只可惜聽說魏王親自率軍出征東吳,昨日便已出發離開了鄴都。否則若是看到今日夫人的精神這樣好,心中定然十分喜悅。
夫人……也不知是怎麼想的,明知道最近郭夫人的氣勢日盛,還是不放在心上,甚至以“病體難支”爲由,連一向管轄在手中織造司,也在數日前移交給了郭夫人。這次魏王出征所用的軍資,便是郭夫人親自調出織造司中的錦帛代爲籌劃的。
夫人出身並不高貴,且家族勢微,能坐穩這個位置,無非是因她的織造之法,天下知名,又是軍資主要來源,魏國賦稅收入,十有五六是取自織造司。朝中內外皆心知肚明,即使她從不與高門大族結交,平時深居簡出,但他們仍對她保持了超然的尊重。
如果郭夫人得了織造司,又這般長袖善舞,且有銅緹侯等人代爲奔走,有一天勢力雄厚到壓倒了夫人,那又該如何?
雖然魏王看樣子對夫人仍有情意,但若總是恃寵而驕,男人的情意,也會有磨光的一天。其實這天下間的情意,無論男女,從來就是最靠不住的東西啊……
“何事?”
她不忍看董嫺那侷促不安、又滿腹心事的神態,出聲問道。
“夫人不知麼?聽聞有臣屬上書魏王,言道魏王既承國祀,當廣開枝葉,多延後嗣纔是……”
董嫺忽然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了。
織成在磨得鋥亮的銅鏡中,淡淡看了她一眼。
曹丕成爲魏王之後,有很多事情便會紛迭而來。從前她自信二人情深意篤,以爲這一切皆不是問題。如今才知道世事多變,原非人力所能控制。
便是與曹丕依舊情深意篤,恐怕也不得不面對如今的情勢罷。
畢竟在古人的心中,所謂子嗣繁盛是第一大事。而且曹丕和她心知肚明,或許因任兒當年狠心下手,曹丕恐怕再也不會有什麼子嗣。
但在外人看來,曹丕姬妾滿府卻沒人再誕下子嗣,是因爲曹丕專諸於政事,無暇顧及後宅所致。後來有了織成,又專寵這位世子婦,更不可能與姬妾相處。所以很多人對這位世子婦頗具微詞,只是過去尚是世子,還能壓上一壓,如今成了魏王,這件事便上升到了承繼國祀的高度。
而織成和曹丕又都不可能告訴世人:他受姬妾所害,或許再也無法有孩子啦!
這事傳揚出去,其嚴重性可想而知。堂堂魏王竟曾被一個姬妾算計,如何服衆?
更何況曹丕成爲魏王之後,他的後宮便不再是隻留給他喜歡的女子,無論是對朝中各派的勢力,還是前朝遺臣、自己親信,都需要納其族女爲妃嬪,以示安撫、器重之意,同時又要在諸種勢力之間,通過那些爲妃嬪的女子來擅加治衡。
所以,即使董嫺不這樣神色爲難地出聲提醒,織成也知道眼下對她來說,是一個比較艱難的時期。
或許……如果她沒有得知那麼多的秘辛,如果她還象過去一樣全心地愛着他,如果她的心境,始終還停留在那一日桐花臺上的燦爛春光之中……或許如今的她,便會心如亂麻、柔腸寸結、左右爲難罷?
也許她會試圖放下原有的驕傲和原則,試圖在牽絆和嫉痛中找一個平衡點,只爲了能與他長長久久相伴一生。爲了愛情……那盲目又熱烈的愛情啊,竟然會改變一個人一直以來遵遁的情感準則……
幸好,她及時醒悟過來,發現了所謂愛情的真實。多了痛徹心靡的感悟,也少了磕磕絆絆的“堅持”……可是到底哪種人生,才更快樂一些,她的心中也很是茫然。
不過……這一切,很快就要與她無關了。
她摸了摸手指上的紅寶石戒指。
唯一愧疚的,就是那陽平治都功印。怎麼弄出來,她仍是一籌莫展。但這樣有靈性的寶物,也許終有它的機緣罷。
“阿嫺,最近我心情鬱郁,故此想出去走走。”
讓董嫺誤會也有好處,至少這次離開,不必再找別的藉口,她定會“識趣”地不多問一字。
“夫人……夫人要出去走走?只是夫人如今身份不同,萬不可……”董嫺不由得看向織成那一身男裝:
即使是消瘦憔悴了許多,但夫人依舊還有着一種挺拔的風範,扮作男子也沒有什麼破綻。即使只是一襲尋常的湖色衣袍,穿在她的身上,也依舊灑脫俊美。
“無妨的”。織成淡淡道:“我昔日在巴蜀之時,也常常出去行走。我是經過戰陣,見過殺戳之人,又不是手無寸鐵的弱女子,難道你都忘了?”
剎那之間,彷彿是遙遠的記憶復又浮現眼前:那段在巴蜀之地相扶相倚的時光,那個“郎豔唯獨絕”,令得萬人空巷爭看的“董郎”……那些如陽光般恣意、如春風般自在的日子,是從什麼時候,漸漸消湮在生命之中的呢?
一種無以言狀的感傷,陡然從心頭涌起。董嫺覺得自己的眼眶似乎有種莫名的溼潤:“夫人!”
“阿嫺,我有件禮物要送給你。”
織成也感覺到了董嫺的異常,但她此時更想平復自己其實已是洶涌起伏的心情。董嫺啊,這個性情一如其名的、嫺靜溫柔,又沒有多少野心的女郎,如果沒有了自己的庇護,在曹丕的後宮之中,又該如何生存下去呢?
“阿嫺,你說你家在吳郡,可有派人回去尋親麼?”
“夫人?”董嫺有些詫異,但很快就平復了情緒,露出羞澀的笑容來:“正要稟告夫人,前些時日,伍君的部屬正好去婢子的梓里真定公幹,婢子託他們打聽家中情形,才知道母親已逝,但父兄尚在。婢子……婢子已帶了信去家中,告知婢子下落,再過些時日,或許他們便會來鄴都探視婢子了……”
安頓下來後,織成一直鼓勵她們尋找自己的家人,並且也動用曹丕的一些力量相助。只是沒想到董嫺這麼快,就得到了家人的訊息。
董嫺的故鄉在東吳的常山郡,真定縣。而曹丕早就想攻打東吳,身爲他心腹的伍正強如今掌握着暗緹,也就是情報組織。派人去東吳搞諜報工作再是頻繁不過,董嫺請他打探家中情形,自然最是合適。
織成心中一動:“阿嫺,他們若是來接你,你願意回去麼?”
“夫人!”董嫺嗔道:“阿嫺是夫人的侍婢,怎麼可能回去?”
她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一黯:“若是沒有夫人,阿嫺只怕早就勞死於織室了。當初正是他們,在荒年之中無法求生,便將婢子賣到了織室爲奴……”
她眼眶再次溼潤:“婢子如今只是想要知道有親人在世,便覺自己不再如孤蓬一般。如今雖說他們生活好了些,父親甚至做了亭長,但婢子是絕不會跟他們回去的,難道還想再逢荒年之時,又被他們賣掉麼?”
織成默然了。
董嫺的遭際,是亂世無數女子的命運縮影。正如她所言,如今留在曹丕府中,對她而言的安全感,要遠勝她那個所謂的家庭和親人。即使血緣親情無法斬斷,卻終究無法再回到他們中間。
“阿嫺,我原本是想贈你些金錢,送你出府回家,與親人相聚。既然你不願離開,我另有一物贈你。”
織成轉身從牀頭的櫃中,拿出一隻漆箱,遞到董嫺手中。董嫺有些驚慌,甚至沒顧得去看箱中何物,顫聲道:“夫人爲何起意送婢子回家?莫非婢子服侍不周到,觸怒了夫人麼?婢子……婢子……”
心頭大悔,想到自己一向侍奉周到,夫人也從來溫言以對,唯獨最近自己提醒了幾次夫人,要她多放些心思在魏王身上,難道是這話觸怒了夫人?
驚惶萬分,立刻便想跪拜在地,卻被織成一把拉起:
“阿嫺,你這是做什麼?我是當真有一件東西送你,你先瞧瞧,喜不喜歡?”
織成將漆箱往她手中一塞,微微一笑,道:“我走了。阿嫺,你自己也要保重。”
“夫人……”董嫺心中不知爲何,竟浮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似乎是擔心自己觸怒了夫人,似乎又不僅僅如此,想要說些什麼,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織成笑着看她一眼,轉身出門,身影轉過門角,很快消失不見。
她的腳步甚至有些輕盈,彷彿一隻小狸,毫無留戀地躍過高高的藩籬。
其實織成曾經千百次地走出過這個殿門,董嫺雖是貼身隨侍,但也不是時時刻刻跟在其身邊,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然而,今天的一切,似乎都與往昔不同。
不知爲何,董嫺覺得織成最後那深深的一眼之中,似乎蘊藏有千言萬語,未盡之緒。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緊緊抓緊了漆箱。冰涼的感覺,一直從指尖彷彿沁入了心底。
秋風蕭蕭,帶着水氣獨有的涼意。檐下幾莖枯草,便在這蕭瑟的風中搖曳不定。
織成遊目四顧,心頭卻有許多的感慨。
一年多以前,她曾經亡命逃奔於此,但那個時候正下着大雪,她也無暇奔到這個偏僻的後園角落來。
沒想到過了三年,這裡並沒有多少變化,前殿在後來經過了修繕,神像也重新塑立。但這後園因無什麼用途,也無人理會。半塌的後牆雖然重新築好,但窗櫺門扇仍破敗不堪,那廢園之中也依然荒蕪,倒是多了一些稗草。
她的目光落在了牆西的角落。
猶豫了一下,她走了過去,從腰間拔出那把淵清短劍來,只幾下便劃開了凍結的硬土。再用手指小心地刨開那些坷垃,終於指尖一硬,觸到了土層下埋着的舊物。
那是一個面料柔軟卻細密的防水摺疊包,裡面鼓鼓囊囊所盛的物事,即使不拿出來,她也清楚之極:
是那件天衣!
穿上那件天衣,按下戒指上的紅寶石按鈕,就能飛到洛水上空,料想就能進入時空穿越局所控制的範圍了。那時再按動戒指上的另一種按鈕,發出信號,對方便能開啓時空隧道的大門,而她……她……
織成深吸一口氣,撥開最後一層浮土,赫然露出了那個熟悉的防水摺疊包。
微顫的手指,打開了層層的包裹,那件廣袖流仙裙樣式的“天衣”,正靜靜地臥於其內,嶄新如昨。
三年了,她的心卻彷彿歷經了三十年的滄桑。而這天衣,卻沒有絲毫變化。難道人的心當真不如物件堅韌,所以分外經不起流年的摧殘?
她咬了咬牙,抖開那件天衣,走入破舊的側廂之中。
一刻鐘後,有並不耀眼的紅光,遽然閃過洛神廟後園破敗的窗櫺。一道白色身影,如煙霧般騰空而起,化爲一抹微雲,往洛水上空飛速掠去!
風撲面而來,扎得緊實的葛巾也在風中顫動不已。視野之中出現的,是一輪即將西下的夕陽,殘照如血。奇異的鴨蛋紅,一層層暈染下去,只在邊緣化作耀眼的光環。
雖然三年未曾觸碰,此時心中冷靜,操控天衣也並不覺慌亂。她在升空之後很快調至中間這一檔,推行她飛翔的氣流便減緩了少許,迎面的狂風也變成了徐徐的秋風。她展開雙臂,俯瞰下去,再次看到了宛若玉帶一般的洛水。
仍是那通透的翠色,一路翻起雪白的浪花。河邊淺水裡生有無數的可疑藻類,柔軟的觸鬚伸出水面,遠望便如無數的細蛇在往兩岸蜿蜒爬去。遠處平川萬里,巍峨山巒,全被夕陽鍍上了一層金紅的光芒。
那是洛川。
即使不用仔細凝視,如今的她也能輕易辨認出那連綿羣山之間,若隱若現的爛柯山的影子。穿過爛柯山的穿雲窟,便能到達洛陽。
洛陽、鄴都,這兩座古老的帝都,曾發生過多少權利爭奪、刀兵相見?又曾有多少兒女柔情、悲歡離合?皇帝在那裡被驅趕得狼狽奔逃,權臣和悍將在那裡傾軋互斫,年輕的曹操在那裡初露鋒芒,蔡昭姬在那裡被擄出塞……而甄洛和萬年公主……這兩個曾經風華絕代的女子,無論她們曾爲了理想和愛情跋涉過多遠的路途,最終還是埋骨於這一片山水之間。
而她自己呢?
她這一次刻骨銘心、摧肝搜腸的愛情……
“阿宓!”
淒厲長喝,陡然撕開了風幕,破開了夕影,甚至斬裂了暮色下的秋空!
織成身形一震,不由得遁聲看去,頓時如同心臟被重錘狠狠一擊,大腦中一片空白:
洛水岸邊,彷彿從水底下冒出來一般,竟出現了一羣甲士!氣象森嚴,刀槍如林,爲首簇擁着一個身着黑甲的年輕男子,騎着匹通體雪白、別無雜毛的駿馬,鞍掛雙戟,正昂首往空中看來!
子桓!
是子桓!
他不是去征伐東吳了麼?他怎會在此?
“阿宓!”
曹丕似乎用盡所有力氣,厲聲喝道:“你回來!你回來!孤不許你走!曹子桓不許你走!”
聲音尖厲而嘶啞,彷彿猿聲夜啼,彷彿梟鴉戾鳴:
“我不要了!我什麼都不要!你的織錦!你的天雷霹靂彈!你的一切本事!我不要這個天下,不要任何女人,我只要你!阿宓!我要你留在我身邊!”
以爲自己早就想清了前因後果,以爲自己早就對愛情失望,以爲自己早就能灑然放下,以爲只要回到了那個時空,便能將這一切的刻骨銘心,都當作是一場尋之無痕的秋夢……可是爲什麼此刻的心中,竟會在重重的鈍痛之後,又彷彿被血淋淋地撕開,帶來那樣尖銳的痛楚?
痛到彷彿連骨頭都裂開了,痛到彷彿每一片皮肉都片片脫落,痛到彷彿四肢百骸,亦快要化爲一捧飛灰!
可是……已經回不去了啊……
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天真單純的女子,即使在這靈魂都彷彿要寸寸痛碎的時刻,她的心中還可恨地保持了冷靜的判斷:
他其實早就明白,明白她的迴避,明白她的失望,明白她的冷淡……可是隻到如今才說出來,是因爲他心中也一直保持着僥倖罷?
以爲她只要在他身邊呆得久了,見慣了名利的爭奪,明白了權勢的重要,迷戀了榮華的好處,便會如沼澤中的小羊一般,在黃昏的暈光下,看到沼澤反射出的幻美之景,一步步泥足深陷,一步步沒入其中,只至滅頂而入,從此與澤泥共腐……郭煦,不正是如此麼?
他沒有想到,並不是天下所有的女子,都是郭煦。
如今她果真要走了,他才方寸大亂,瞬間的惶恐令他失去了理智,他甚至要拋掉自己傾盡半生之力、好不容易攫奪到手的寶貴東西……
可如果她真的回到了他的身邊,他方纔的諾言,當真能做到麼?
爲之傾盡半生之力、好不容易攫奪到手的寶貴東西,即使是一時拋棄了,過後總歸會後悔,也一定會再次攫回來的罷?
她不會回去。
但即使想得這樣明白,真正要做到,又是多麼的令自己爲難!那待要按下戒指上按鈕的手指,此刻也彷彿有千鈞之重!
只要按下去!
三秒鐘之內,另一端的時空,徐薇安小姐便會接到她發出的信號,時空隧道之門便會打開,她……她就能回去!
回去那個世界,對此時的她來說,無異便是新生!
她閉上眼睛,身形微轉,任由衣衫被風吹得獵獵飄動,卻不願再回身看向洛水畔聲音漸啞、姿勢絕望的黑甲男子。
她伸出右手,食指往左手指間的戒指上的紅寶石,穩穩按去……
嗖!
一聲利響,有寒風挾帶凌厲殺氣,驀地撲面而至!
噗!
有尖銳剌痛,驀地透背而入!背心一熱,有什麼東西噴薄而出!
她渾身重重一震,睜開眼來:夕陽血色之下,胸口露出的銀亮鏑頭,也泛出如血的剌眼光芒!
所有的力量,彷彿都在瞬間如流沙般崩逝而走,支撐她飛在空中的氣流,也在飛快消失……她覺得自己的意識漸漸渙散,身軀也漸漸變輕,輕得羽毛一般,在風中翻滾下去。
“任兒……”
似曾相識的情形,在眼前飛快掠過。
你若是那含淚的射手……我便是那隻決心不再躲閃的白鳥……
碧綠的洛水,在最後模糊的視線中,越來越近、越來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