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沈氏當然答應了。
於是,楚千塵被陳嬤嬤領了出去。
琥珀暈暈乎乎的,跟在楚千塵身後出去了,覺得腦子不夠使。
她到現在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自家姑娘真的是大夫人的親生女兒?!
琥珀心裡有種彷彿天地都倒轉過來的感覺。
侯爺竟然做出了把兩個女兒掉包這種事!
再回憶這數月發生的種種,琥珀驚詫之餘,又有種原來如此的唏噓。
屋子裡的沈氏一直靜靜地盯着楚千塵的背影,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風後。
“阿芷,”穆國公夫人知道女兒心事重重,安慰了幾句,“塵姐兒一定會相信的。”
“她那麼聰明,又那麼善解人意……”
“她不會怪你的,錯的人不是你。”
穆國公夫人的心也亂,安慰的話亂七八糟。
她心裡其實有些懷疑以楚千塵的聰慧,是否早就看出了一些端倪,所以,她方纔的表現纔會那麼鎮定。
沈氏的拳頭握了又放,放了又握,腦子裡同樣十分混亂,一直在想着楚千塵。
想着她怎麼從一個瓷娃娃似的女娃娃一步步地長成現在這個纖細的少女,想着她這幾月來經歷的風風雨雨,想着她出嫁那天,想着她回門那天……
想着這些年楚令霄對着這孩子的虧待……
沈氏魂不守舍地坐在榻上,瞳孔中似有一個漩渦般。
屋子裡靜了下來,時間靜靜地流逝,外面的夕陽徹底落下了,夜幕降臨。
夏季的夜晚月明星稀,夜涼如水,唯有低低的蟲鳴聲不時響起,分外的靜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傳來了丫鬟的行禮聲:“王妃。”
沈氏與穆國公夫人都齊刷刷地看向了屏風的方向。
下一瞬,前方就傳來了門簾被打起的聲響。
楚千塵不緊不慢地進來了。
屋子裡早就點起了燈,朦朧的燈光照亮了四周,也給楚千塵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她看來與之前一般無二,神情還是很平靜的,波瀾不驚,彷彿無論什麼事,都不能撼動她分毫。
她並非不相信沈氏說的這些,只是出於前世的經歷,讓她更願意相信自己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事。
而且,每個人在轉述一件事,都或多或少地會加入自己的理解與情緒,有時候會讓事情產生一些細微的偏差,又或者遺漏一些看似不重要的細節……
那個知客僧說得那些一切並不算嚴絲合縫。
至少,他並沒有親眼看到楚令霄從住持那裡抱出孩子,他只是遠遠地看到楚令霄抱了個襁褓離開大平寺,後來又從另一個僧人嘴裡聽了一句,說見楚令霄離開大平寺前去過住持那裡。
但是——
楚令霄從寺裡抱出一個孩子應該是真的。
楚千塵外表平靜,思緒飛快地轉動着。
當她繞過那座紫檀木繡屏後,就對上了前方沈氏那滿含殷切的目光。
她的眼神中有喜,有悲,有憐,也有自責,各種情緒交錯在一起,洶涌得彷彿要將她淹沒。
“塵姐兒!”
沈氏哽咽地喚道,聲音如風雨中的蓮花般輕顫不已。
隨着這短短的三個字,這十幾年的畫面又在她眼前交錯着閃現,萬般滋味翻涌沸騰着,心潮一浪高過一浪,最後轟然決堤,衝破了她最後的那一絲自持。
“是我……沒有照看好你!”
兩行晶瑩的淚水終於滑落眼眶,沿着慘白的面頰滑落,一直沒入雪白的衣領。
她的情緒近乎崩潰。
自長女出嫁後,穆國公夫婦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般失控的樣子,二老的眼眶也跟着又紅了,含着閃爍的淚光。
楚千塵走到榻邊坐下,擡手輕撫着沈氏的背安撫她的情緒,聲音溫柔而理智,寬慰道:“母親,一切還沒有定論呢。”
“那個知客僧並沒有看到被抱走的孩子是誰,他也沒有親眼看到父親抱着襁褓從住持那裡出來……”
整件事依舊有疑點,也還未有確實的證據。
“不!”沈氏再次抓住了楚千塵的手,手指依舊冰涼,眼睛通紅,聲音嘶啞,“你就是!”
她就是她的女兒!
楚千塵怕沈氏太過激動,再次給她按摩起穴道來,以帕子擦去了沈氏面頰上的淚水,眸光清亮而沉靜。
等沈氏的情緒平復些,楚千塵才溫聲道:“母親,您不能再這麼激動了,不然你的病可好不了。”
穆國公夫人也跟着柔聲勸沈氏道:“是啊,阿芷,你要是一直病着,誰能去給塵姐兒張羅呢?!”
“你可不是一個人,你還有塵姐兒和沐哥兒呢!”
爲母則剛,穆國公夫人拿沈氏的一雙兒女來勸她。
事已至此,再多的悔恨也是無用,不如想想他們還能爲楚千塵做什麼。
沈氏知道母親所言不假,努力調節着自己的情緒。
這個時候,本來由她這個做母親的來撫慰女兒,可是現在情況恰恰相反。
她的眼眸因爲被淚水洗過而亮得出奇,她直視着楚千塵的眼眸,正色道:“塵姐兒,你是不是還不相信?”
因爲楚千塵從始而終的表現,實在是太過平靜了。
“相信。”楚千塵反握住沈氏的手,毫不躲閃她的目光。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有疑,也確實懷疑過,她會不會是沈氏生的,但也只是懷疑。
此時,當聽到這一切後,她又覺得太不真實了。
命運對她太好了。
老天爺讓她重活一世,讓她能夠再見到王爺,讓她能夠徹底結了曾經的心結。
“我不是姜敏姍的女兒,真好。”楚千塵又道,語調輕輕地,又十分的堅定。
沈氏不由想起楚千塵出嫁前一夜,劉氏說她是外室女,而楚千塵的反應僅僅是:
“若真是這樣,反而也好。”
又是一股酸楚感自心頭猛地涌上。
沈氏忍不住攬過楚千塵纖細的肩膀,失聲痛哭起來,身子因爲哭泣簌簌顫抖着。
她突然就明白了,心頭一片雪亮。
想必在那個時候,楚千塵和自己一樣已經在懷疑了,但是,自己能去查,楚千塵卻不能主動提。
這個孩子更苦!
沈氏的眼淚流得更兇了,淚水浸溼了楚千塵肩膀的衣料。
楚千塵輕輕地拍着沈氏的後背,一下又一下。
這一幕是那麼溫馨,溫馨之中卻又藏着十幾年的酸楚、悲痛與無力。
看着這一幕,穆國公夫人也拿着一方帕子抹着眼淚,穆國公則轉過頭悄悄用袖口拭淚。
隨着淚水洶涌而出,沈氏心裡的鬱結也發泄了出來,整個人一下子暢快了不少。
沈氏放開了楚千塵,自己用帕子擦了擦淚,眼睛哭得又紅又腫,氣息微喘。
“塵姐兒,你能不能叫我一聲娘?”哭泣後,沈氏的聲音更沙啞了,看着楚千塵的眼神中有期待,更有忐忑,生怕被她拒絕。
楚千塵抿脣一笑,以潔白的指腹拭去沈氏下巴的一道淚痕,輕快地喚道:“娘!”
她的一雙鳳眼笑成了月牙兒,婉柔嬌美,搖曳的燈火中,她的五官變得更爲柔和,笑容中帶着一絲溫柔的暖意。
她的這一笑,這一聲輕喚,對於沈氏來說,彷如最好的靈丹妙藥,沈氏的眼眸一亮,綻放出異常明亮的光彩。
穆國公夫人心下釋然,悄悄地望了一眼天色,欲言又止,心裡有些着急。
楚千塵的手移向了沈氏的手腕,再次給她診了脈,然後扶着她躺了下去,“娘,您該睡了。”
她給沈氏蓋上薄被,沈氏一直牽着她的手不肯鬆開,目光也是黏在了她臉上。
楚千塵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馬上就要宵禁了。
“琥珀,”楚千塵吩咐道,“你回一趟王府告訴一聲蔡嬤嬤……”
楚千塵本來打算今晚不回去了,沈氏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打斷了楚千塵:“琥珀,等等。”
沈氏方纔一直沉浸在震驚與悲傷等等的情緒之中,直到現在纔算冷靜下來。
楚千塵不是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了,她已經出嫁了。
哪有一個新婦出嫁幾天就徹夜不歸的道理,宸王又豈會高興?!
女兒已經受了這麼多年的苦了,自己又怎麼能因爲自己再給女兒添麻煩!
沈氏依依不捨地拉着楚千塵的手,原本惶惶不安的眼神漸漸地沉澱了下來,又成了平日裡那個冷靜自持的侯夫人。
穆國公夫人本來也在想着是否應該提醒沈氏,見她反應過來了,趕緊吩咐道:“快,速去安排幾個護衛,送王妃回去。”
皎潔的銀月高懸在夜幕中,馬上就要一更天了。
想着天色不早,楚千塵就起了身,柔聲道:“娘,我明天再過來看您,您今晚可要好好休息。”
說着,她轉頭問陳嬤嬤:“安神香還有嗎?”
“有有有。”陳嬤嬤連連點頭。
沈氏用的安神香都是楚千塵親手所制。
冬梅接口道:“奴婢送王妃出去吧。”
冬梅親自送了楚千塵出了屋。
沈氏忍不住又想起身,想再看看楚千塵的背影,被穆國公夫人壓了回去。
“阿芷,你今晚好生休息。”穆國公夫人放柔聲音道,“別讓塵姐兒爲你操心。”
頓了一下後,她語氣複雜地又道:“別的事……也總得等你把病養好了再說。”
“塵姐兒可憐,還需要你給她撐腰呢。”穆國公夫人對着女兒動之以情,用手輕輕撫了撫女兒額角的幾縷散發,心裡感慨不過幾天,女兒就瘦了一大圈。
這些天來,這件事想必是一直折磨着她。
“娘,您說的是。”沈氏點了點頭,薄被下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咬牙切齒地說道,“還有楚令霄和姜敏姍,這筆賬不能不算!”
沈氏那蒼白虛弱的面孔上,雙眼比暗夜的大海還要深邃,暗流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