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月亮很圓很白,十五了,也該是月華如水,讓大地一片明亮的時節,可這晚的月亮照在清華宮照在儲秀宮,似乎卻沒有照進掖庭,因爲掖庭四周都是大樹,密密的樹冠把那處屋子遮了個嚴嚴實實,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守門的內侍見到喬皇后走過來,趕緊巴結的把門打開了,殷勤的引着喬皇后進去:“娘娘,可要當心些,這蕭氏進了掖庭以後就有些瘋瘋癲癲的,見人就罵,逢人就打。”
喬皇后點點頭,她能體會蕭秀雲的心情,從後宮一人之下的貴妃到掖庭的庶人,她如何能適應這種轉變?況且那些看守掖庭的都是一些趨炎附勢之輩,覺得掖庭裡撈不到油水,自然會對關在裡邊的妃嬪惡言相向,如何能有好日子給她們過?
饒是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一看見蕭貴妃,喬皇后也不由得嚇了一跳。
短短几天的掖庭生活,站在面前的已經不是那個嬌豔的蕭貴妃了,一個首如飛蓬,面色浮腫的中年女子被人帶進了喬皇后坐着的那間屋子,她身上穿的衣服皺皺巴巴,還有着一塊塊的污漬,完全看不出那衣裳原來的顏色。
“喬婉莊你這個賤人!”看見坐在桌子旁邊的喬皇后,優雅得體的穿着,純金質地鑲嵌着小粒寶石的指甲套子在燈下發出耀眼的光芒,蕭貴妃便覺得心裡的憤怒已經無法再壓制下去,她咆哮着便向喬皇后衝了過來,只是被那內侍揪住頭髮拖了回去:“竟敢對皇后娘娘如此無禮!”
“啪”的一聲,一個耳光響亮的摑在了蕭貴妃的臉上,她捂住被打得火辣辣的半邊臉,憤怒的看着那個內侍:“你這個狗眼看人低的奴才!”話音剛落,又一個巴掌摑在她另外一邊臉上,直摑得她眼前直冒金星。
“蕭秀雲,你還是省點口水罷,你得知道自己的身份,你現兒已不是那個寵冠後宮的蕭貴妃了。”喬皇后閒閒的擡起眼來看了狼狽的蕭貴妃一樣,就見她的鼻孔裡流出了一道鮮血,對那內侍皺了皺眉:“畢竟蕭氏也是服侍過皇上的人,你怎能這樣對她不敬?”
那內侍嚇得臉色發白,趴在地上連連磕頭:“皇后娘娘饒命!”
“你起來罷,以後要好生照看蕭氏,不得讓她受半點委屈。”喬皇后嫌惡的看了那內侍一眼:“你出去罷,我和蕭氏還有些話要說。”
蕭貴妃愣愣的看着喬皇后,不知道爲什麼她竟然要出手相助。這時便見喬皇后笑着對她說:“我可要好好感謝你,沒有你,皇上如何能生病,我的玔兒如何能登上太子之位?我素來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如果看着別人這樣欺負我的恩人而不仗義執言,那我也對不住自己的良心。”
燈下,喬皇后的笑容特別的明豔,似乎比她任何一日都要美。
與喬皇后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蕭貴妃,她的臉上有着鮮明的指印,平日嫵媚的眼睛現在也乾涸得如一對死魚的眼睛,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皺紋。
“呸!你這個笑面虎,你敢說不是你故意設計來害我的?”蕭貴妃撫着胸口,上氣不接下氣,眼睛裡似乎能噴出火來。
自己被關在掖庭裡也有多日了,她一直回顧着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叫倩如點了抹着催情藥粉的薰香,皇上倒在自己身上——那錢不煩不是說過皇上不能過於興奮嗎?應該是吸入了催情香引發興奮,因此纔會身體不支倒下來的吧?
催情香,她原本根本沒有想到過這東西,是倩如提醒了她,她這纔派宮人出去採買的。倩如,她原來不是喬皇后的宮女嗎?因爲受了喬皇后的責罰,自己這才把她收爲己用的,難道那是一場苦肉計?不可能啊,倩如跟着自己關進來,當晚自己便服毒自盡了,她若是喬皇后的人,不該是要受嘉獎,哪裡會自尋死路的?
那天晚上看見倩如倒在自己身邊,開始手腳還能動彈,慢慢的就僵硬得像一根木棍,嚇得她躲到一邊不敢過去看她,後來莫姑姑叫幾個內侍擡了倩如出去,說是要扔到亂葬崗去,後來就再也沒有見過她。難道倩如竟是個忠心的奴僕,寧可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爲喬皇后在景春宮做奸細不成?
“本宮如何害你?若不是你自己心術不正,又怎麼會被本宮害?”喬皇后笑眯眯的看着蕭貴妃那腫得像個饅頭的臉:“本宮今晚只是來敘舊的,絕沒有想要來加害你的意思,你不必害怕。我本宮只想告訴你一句,其實我們倆都一樣,都是可憐人。”
“我和你都是可憐人?”蕭貴妃茫然的擡頭看着喬皇后,反覆咀嚼着她的話語:“爲什麼可憐?我們身份何等尊貴,又可憐在哪裡?”
“本宮和你都是爲了家族被迫入宮的弱女子,在這深宮裡犧牲了青春年少,守着這方寸之地鬥來鬥去,這一輩子就這樣過完了。”喬皇后望了望形如鬼魅的蕭貴妃:“本宮其實很嚮往宮外的生活,但卻不得已只能呆在這裡,難道還不可憐?”
“呵呵……”蕭貴妃突然笑了起來,那桀桀怪笑聲如夜晚的鴟鳥,讓人聽了膽顫心驚:“喬婉莊,你到底是想來做什麼?我怎麼覺得你就像變了個人一樣?你說我可憐?我可憐在哪裡?我風光過,進宮本是我的心願,我喜歡皇上,也喜歡富貴,我想讓我的琛兒登位,只可惜時運不濟,倒被你這賤婦撿了個便宜!”
“既然如此,那本宮也不用對你客氣了。”喬皇后皺了下眉頭:“你的那好琛兒正和他外公在策劃殺死我的玔兒,本宮就等他出手的時候再把他捉住,讓你的琛兒,你們蕭國公府和你一起去黃泉想見罷!”
聽到這裡,蕭貴妃的眼睛睜得很大,不可置信的看着喬皇后:“你既然都知道,爲何不阻止他?你這個賤婦,你是存心想讓我們蕭家滅族不成?”
“若他沒有貪念,不對本宮的玔兒下手,本宮倒可以放過他,只要是他一出手,就休怪本宮翻臉無情!”喬皇后猛的站了起來,直逼蕭貴妃的臉:“你的兒子要緊,難道本宮的兒子就不要緊了?他本是庶出,卻還不知天高地厚,心存妄想,本宮豈能容他!”
甩了甩衣袖,喬皇后大步邁出了屋子,蕭貴妃一聲哀號追了上來:“喬婉莊,求你放過我兒子,你想怎麼處置我都行,只是不要動我的琛兒!”
回頭看了看站在屋子下邊,可憐巴巴的蕭貴妃,喬皇后直視着她的眼睛:“那你最好每天替他念經,要菩薩保佑他不做過分的事情!”
“吱呀”一聲,掖庭的門重重的關上了,蕭貴妃追到門邊,透過門上的細縫看着那兩道越走越遠的身影,門縫把她們的身影拉得有些變形,又細又長,就如暗夜出沒的幽靈般,顯得那樣虛無縹緲。蕭貴妃順着門溜了下來,坐在地上,想着宮外的兒子和孃家,整個頭就像要被誰劈裂了一般,頭痛得不行,眼前還恍恍惚惚飄過被自己虐殺的宮人。
“母妃!”徐玟琛彷彿變成了那個三四歲的幼兒,跟在她身邊走來走去,總是喜歡牽着她的衣角奶聲奶氣的說話:“母妃,你是這世上最美的人。”
“蕭賤人,你還我的命來!”眼前有好幾個人影憧憧,將那小小的徐玟琛撥到了一旁,他小小的身子滾了滾,似乎撞到了什麼上邊,一個勁的哀嚎着:“母妃,我痛、痛!”
蕭貴妃聽着這哭喊聲,揪心般的疼痛,撲了上去想要將兒子抱起,可是面前的鬼怪卻舞着袖子朝她撲了過來:“蕭秀雲,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呸,你們這些賤婢,我想打便打,想殺便殺!”雖然心中害怕,蕭貴妃還是大着膽子怒罵了一聲:“滾開,滾開,不可傷了我的琛兒!”
“你以爲你還是那高高在上的蕭貴妃?你已經是庶人,蕭賤人,我們不怕你了,我們要你與你的兒子給我們償命!”一條黑影撲了過來,掀開遮住臉的頭髮,露出了一張青面獠牙的臉,眼睛中還不住的滴出鮮血來,一點點的落在地上,開出了殷紅的花朵。
“啊……”掖庭裡突然爆發出一聲淒厲悠長的尖叫聲。
蕭貴妃,瘋了。
清華宮的內室裡一片昏暗,雖然外邊陽光燦爛,可那溫暖似乎照不進內室來,那鎏金的器具在宮燈照射下散發着陳舊的色澤,整個房間充滿了一種腐爛的氣息。
秦太后聽着掖庭令來報蕭貴妃之事,心裡猛的一揪:“昨晚究竟是怎麼了?皇上突然病情加重,蕭貴妃也瘋了,這宮裡是不是撞上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牀上躺着的徐熙比早兩天更糟糕,躺在那裡連動都不能動了,只有偶爾聽到的微弱呼吸聲證明他還活着。秦太后看着自己的兒子變成了這個樣子,心裡一陣發酸:“皇上,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她的眼睛掠過徐熙的牀頭,便見有一片淡黃色的的紙嵌在牀頭。
“那是什麼?”秦太后伸出顫抖的手,指了指那片紙角。
繡容姑姑走了上去,用力一扳,牀頭的暗格便出現了,在秦太后驚訝的目光裡,繡容姑姑從那暗格裡拿出了那張紙呈給秦太后。
那是一幅畫,畫上的美女有一張秦太后此生難忘的臉。
“明妃,是明妃來勾皇上了!”秦太后手一鬆,那張畫像便掉到了腳前:“她去找了蕭貴妃,接下來該來找哀家了?”
陳年舊事帶着一些黴變的氣息,一點點在眼前展開,秦太后心中十分忐忑,那時候明妃魅惑皇上,後宮佳麗三千,獨寵她一人,徐熙甚至有時候將她這個做孃的都丟在了腦後。
這樣下去怎麼行?爲了一個毫無根基的女子,要將大陳的貴族們都得罪了不成?秦太后幾乎快要寢食難安,一想着這件事情,便覺得揪心的痛。紅顏禍水,果然如是,這明妃就是後宮的妖孽,她非要將她除去不可。
想要明妃不得寵又不傷陰鷙,最好的法子是不讓她死,但是毀掉她的容顏。她託鎮國將軍從西北那邊尋來一種秘藥,人嚐了以後便會慢慢消瘦,最後乾枯至一具行屍走肉。她倒想看看,明妃若是變得這般醜陋,自己的兒子還會不會寵她!
她只是用言語稍微煽動了蕭貴妃幾句,她便動了那心思,那藥輾轉着到了她手上,又到了明妃的茶盞上邊。不多時她便生病了,病得厲害,可徐熙卻依然每日守在明月宮,除了每天添了一些愁苦,一切都沒有變化。
直到那個晚上,十五,月圓之夜。
明月宮裡騰騰的起了大火,昔日紅顏隨着那把大火一去不復返了,自從宮中再沒有那個風華絕代的明妃,她的故事變成了遙遠的記憶。
秦太后望着地上的那張畫像,不由得雙手顫抖了起來,明妃,這個死了十五年的人,如何又忽然出現?上她的眉眼依舊,還是那樣精緻,一雙眼睛彷彿要吸引着人往她那旁邊去。
“明妃,是明妃來了。”秦太后喃喃道:“繡容,你說這下該怎麼辦?”
“太后娘娘,您別這麼想,您是菩薩保佑的人,饒是明妃冤屈,也不敢來找您!”繡容姑姑慌慌張張的跪了下來,撿起那張畫像:“這種妖媚之人,定是邪神附體,太后娘娘只是在滅祟而已!”
秦太后指了指地上那張畫像,緩緩的點了點頭:“把明妃的畫像帶回去,哀家要供在佛龕前念七七四十九天經來超度她,求她放過皇上,放過大陳後宮。”
繡容姑姑把那張畫像撿了起來,扶住秦太后的手,主僕二人都有點微微的發抖,慢慢的從清華宮裡走了出去。走到了陽光下邊,兩人都覺得有了些溫暖,可心情還是那樣壓抑,一路上兩人走得極慢,腳步沉重,似乎一下衰老了十歲般。
“太后娘娘生病了?”喬皇后的嘴角露出一絲疑惑:“她那般人物,如何會生病?”
“奴婢聽說太后娘娘在清華宮裡撞邪了,回去以後便開始日日誦經。”莫姑姑貼近了喬皇后,低聲說道:“娘娘,我看跟您應該脫不了干係。”
喬皇后微微的笑了起來,她的指甲套子慢慢從桌面上劃拉了過去,臉上有微微得意的表情:“那晚上,本宮故意將明妃的畫像露出一角,便是想引着人往明妃身上去,不要將皇上病情加重這件事與本宮聯繫起來,沒想到竟然唬着了太后娘娘。”
莫姑姑笑着彎腰道:“娘娘從來便是心思縝密的。”
“姑姑,走,跟我去萬壽宮瞧瞧太后娘娘,她身子欠恙,本宮自然要去看望纔是。”
帶着宮人到了萬壽宮,喬皇后見着了正躺在牀上的秦太后,她圓潤的臉龐已經消瘦了不少,連下巴都尖了起來。她原來保養得宜,瞧上去最多不過四十多歲人,可現兒卻忽然蒼老了不少,鬢邊有着銀絲,眼角有着皺紋,瞧上去已是垂垂老矣的老嫗。
“母后,爲何病成這模樣?”喬皇后佯裝驚訝,走上前去握住了秦太后的手:“母后……你可要保重鳳體!”
秦太后微微的睜開了眼睛,望着面前的喬皇后,吃力的笑了笑:“皇后,還是你賢惠,這宮裡也還只有你是個明白人。”
多年以前她與鎮國將軍、英王爺商量好以後,先太后娘娘一道懿旨去了英王府,給英王府大小姐指婚,配給了自己的兒子徐熙。正因爲有了英王府的助力,徐熙才穩穩的坐上太子寶座,然後登基爲帝。
喬皇后很是賢惠,這麼些年來,後宮還算太平,沒有她年輕那時候的血雨腥風。可正因爲賢惠,喬皇后也不得寵,卻讓明妃、蕭貴妃、玉美人這些狐媚子給佔盡了便宜。秦太后望着喬皇后規規矩矩的站在牀邊,緩緩的嘆了一口氣:“皇后,你坐罷。”
喬皇后這才慢慢的挨着牀邊坐了下來,拿着帕子替秦太后擦了擦臉:“母后,你要快些還起來,這宮裡頭您可是最大,您若是身子不好,臣妾沒法安心。”
“皇后,哀家知道。”秦太后閉了閉眼,然後慢慢的睜開道:“你去天門寺替我捐些香油錢,我想要那寺內僧人供奉一塊牌位。”
“供奉牌位?”喬皇后一怔,探詢般的目光望向了秦太后。
“是,供奉一塊牌位。”秦太后低聲道:“皇后,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將明妃的生辰八字寫了,藏到那塊牌位裡邊,牌位上頭就寫她的名字,也不用寫封號那些了,趕緊讓天門寺的僧人供奉起來,讓他們替明妃念四十九日王生經,早些去投了胎,免得留在宮中害人。”
“母后、母后!”喬皇后的鳳目睜得大大,一臉驚駭的望着秦太后道:“明妃竟然還沒有走?您又是如何知道的?”
秦太后望着喬皇后那吃驚的模樣,心中暗道皇后是個賢良的,自然不知道這裡邊的彎彎道道,可自己也不好與她直說,只能含含糊糊道:“皇上的病,肯定是明妃在作祟,想要找了皇上去陪她!還有蕭貴妃瘋了,肯定與她脫不了嫌疑,冤有頭債有主,明妃找蕭貴妃報仇去了。”
“原來明妃竟是蕭秀雲害的!”喬皇后咋舌,一隻手摸了摸胸口:“母后你又是如何知道的?當年若是早些將蕭秀雲揭露出來便好,若是能逼她交出解藥,或許明妃也不會死,現在大陳的後宮也不會是這般模樣。”
見着喬皇后追問原因,秦太后哪裡又能找出合適的理由來?她低頭望了望自己的綠色立領中衣,上邊繡着幾朵梅花,片片花瓣舒展,格外精緻。一隻手捻着被角,秦太后咬牙切齒道:“我只是這般猜測罷了,皇后,你快些去將這事情辦妥當!”
“是,謹遵母后旨意。”喬皇后站起身來,點了點頭:“臣妾這就着人去辦。”
“去罷,去罷。”秦太后只覺得心中輕鬆了幾分,好在喬皇后還是個賢惠的,自己說的話她都是言聽計從,這樣倒也省了不少事,自己這顆心,總算是能放下來了。
“看相合八字,找哪家最好、”若是在京城找人問這個問題,人人的手都會指着御道街街尾那幢屋子:“快去找那段監正!只是他要的銀子多,不知道你能不能出得起這個合八字的錢!”
欽天監段監正,在京城說起來也算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雖然這監正官兒不大,說起來才正五品,可他卻能在御道街買得起房子,雖說那房子在街尾,但無論如何也是在御道街上邊的,那價格可是許多正三品都望塵莫及的。
這位段監正來錢的門路也是光明正大的,雖說欽天監主要是觀察天象,頒佈曆法,兼爲皇家婚慶挑選好日子,可這位段監正卻還有自己的副業,那就是給人算命合八字。
段監正算命極準,一天他只給一人算八字,或者只給一對夫妻合八字,若是沒耐心的,那便去別處排隊,而且他收費也高得驚人,一般人都不敢往他那裡去,若是遇到八字不好的,他還可以爲其改命,只是收的銀兩也是尋常百姓無法承擔的。
即便段監正要的銀子多,可依舊還是有不少人趨之若鶩,一個個將銀子與八字庚帖送到他府上去,還得恭恭敬敬就的等着那八字批文不知道何年何月纔會出來。
“媽媽,你確定了沒有?”柳大夫人捧着茶盞在手心裡頭,一邊拿了眼睛盯住了月媽媽:“英親王府可將那兩張生辰八字送過去了?”
“夫人,老奴問了個準信,確實已經送過去了,我那侄女兒說,是三日前送過去的,絕對錯不了。”月媽媽湊到柳大夫人耳朵邊上,輕聲說道:“英王妃似乎不很滿意這樁親事,若是八字批文不好,她肯定會順水推舟不會答應十小姐嫁去英王府。”
柳大夫人沒有說話,只將茶盞蓋子輕輕的碰了碰茶盞,心中不住的思量着,這八字確實重要,不少還姻緣都是因着八字不合,最後落了個一拍兩散的結果。她端起茶盞來,慢慢喝了一口熱茶,心中這才暖和了些。
“媽媽,你去將我那放銀票的盒子拿出來。”柳大夫人定了定神,將茶盞放在桌子上,轉身吩咐月媽媽:“記得,是那個描金盒子,不是那個織錦盒子。”
描金盒子,裡邊盛的是大宗的銀票,織錦盒子卻全是裝的小面額的。
月媽媽匆匆走到內室裡邊,抱了那描金盒子出來,柳大夫人將盒子打開,扒拉了裡邊兩下,拿出一張五千兩的銀票看了看,想了想,又將它放了回去,在裡邊摸了好一陣子,最後才咬牙拿出一張一萬兩的銀票來。
月媽媽湊過去看了一眼,唬得臉上都變了顏色:“夫人,哪裡要這麼多銀子?不拘便是五百一千兩也就是了。”
“五百一千?”柳大夫人的嘴角撇了撇:“你自己去打聽下,段監正給人合八字是什麼行情?他替人合八字都至少是一千銀子上頭走,這亂批八字毀人姻緣不是尋常事兒,五千兩他都不一定看在眼裡,所以還是一萬兩比較保險。”
柳大夫人心裡頭想着,都說這段監正既然愛財,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如大大的送上一筆酬金,不怕他不給批個相剋的八字,無論是剋夫還是克公婆,那一樣都能讓柳明媚這親事黃了。
銀子不能少送,萬一段監正看不上眼,不僅不幫她毀了這門親,反而將那事情說出去了,這可怎麼是好?所以柳大夫人這才咬咬牙拿出那張一萬兩的銀票。
反正已經婆婆敲詐了,這一萬兩是保不住的了,早些日子她不是叫自己拿一萬兩出來替十侄女備嫁嗎?不如就拿這一萬兩攪了她這門親事,自己還能看四房的笑話,也爲豔兒報了這一箭之仇。
“快些拿了這銀票去送到段監正手中,切莫讓他將八字排出來便不好辦了。”柳大夫人將銀票交給月媽媽:“速速去罷。”
這日,段監正從官邸回府,換了家常衣裳坐在書房喝了口茶,旁邊的書童把一張摺子送了上來:“老爺,今日輪着該替英親王府上喬世子和柳太傅府上十小姐合八字了。”
段監正接過那兩張大紅庚帖,先看了看喬景鉉的八字,掐着指頭算了算,不由得點點頭:“喬世子這八字可是中規中矩的富貴命兒,英親王府的世子爺,到時候自然是滔天的富貴,這是不消說的。”
再看了看寫着明媚生辰八字的那張,看了看那生辰,不由得便是一陣眼花:“這分明是一個死人的命格呢,怎麼現兒還活着?莫非是有人給改了命?”
遇到自己極感興趣的八字,段監正也興奮起來,把書童趕了出去,自己焚了一爐香,取出了《易經》和一些算籌,開始閉上雙眼,默默排起明媚的八字來。不多時便見段監正額頭上汗水涔涔,似乎與人大戰了一番,閉着的眼睛驀然睜開,眼中精光四射:“柳十小姐真乃奇女子也!從卦象來看,她卻是被招至此間的異魂,可卻又能和本體如此融匯,真乃奇之又奇也!”
再翻開幾張算籌,他才恍然大悟般:“原來是有高僧加持,難怪,難怪!”再把喬景鉉的八字取了過來,和明媚的八字合了一下,臉上露出欣喜神色:“五行中和,各取所需,各得其所,不偏枯,此乃一樁天造地設的好姻緣!”
擦了擦額頭的汗珠,他揮毫寫下四句批文:夫唱婦隨好姻緣,子滿枝頭兒女全。金銀無數積滿院,旺夫旺府自嬋娟。
寫罷,打開門便想喚那書童進來,把這批文到祖師爺案桌上供着,專等英親王府今晚派人來取。沒曾想自己才一露面,就見書童帶着一個老婆子站在門外。那老婆子穿着一件青灰色綢緞外套,罩着裡邊一件水藍色棉襖,頭上還戴着一支銀簪子,瞧上去便是哪家大夫人家的得力的掌事媽媽。
“爲何將人帶到我這裡來了?”段監正有幾分不喜:“你難道纔來服侍我不成?”
那書童笑着向段監正作揖道:“大人,這婆子堅持着一定要見大人呢,我看她心誠,這纔將她帶了過來。”
他的袋子裡躺着一塊碎銀子,是方纔這婆子塞給他的,不是看到銀子的份上,他纔不會管這麼多呢。
“今日我已經爲人合過八字了,你也該知道規矩,先把你家主人要合的八字給放下來,排了日期我自然會叫人去通知你什麼時候來取。”段監正瞅了一眼那個婆子,心中有些不喜歡,難道書童沒有和這婆子說清楚?他段監正這個習慣也是幾十年了,京城誰人不知?爲何還有這種胡攪蠻纏的掌事媽媽要親自見他?
“段監正,你的規矩老婆子也知道,只是事情緊急,卻再也遲不得了,望你能看在這位大爺的面子上能給點時間,好好的排下八字。”那婆子說完便從懷裡掏出了一個信封,雙手遞了過來:“這位大爺,段監正一定是認識的。”
段監正疑惑的看了看那個信封,上面什麼字都沒有,從裡邊抽出一張紙,段監正低頭一看,臉上駭得變了顏色——一萬兩的銀票?這婆子究竟所求何事,竟然一來便塞了一張萬兩銀票給他?
段監正朝書童使了個眼色,書童很知趣的把門給關上,站到了屋子外邊。段監正看了看面前站着的這個婆子,輕輕咳嗽了一聲:“你說罷,你是哪家的?想要求我合誰的八字?”
那婆子彎了彎腰道:“我是柳太傅家的。”
段監正心裡砰砰的跳了下,想到了方纔那張命格奇特的八字,難道是想要他來掩飾那十小姐八字奇異之處的?
“我家夫人希望在合與喬世子八字的時候,能批上一句剋夫之類的話,這一萬兩銀子就是買那一句話的。”那婆子直起身來,堆着滿臉的笑望着段監正道:“段監正覺得,這買賣是否合算呢?”
那一萬兩銀票緊緊的攥在段監正的手心裡,他望着這張銀票,吞了吞口水,這銀子的誘惑實在是有點大,只要提筆寫上一句話,一萬兩銀子便到手了。
只是他剛剛動了那個念頭,忽然間便覺得全身微微的有效發痛,腦子裡瞬間閃過師父告誡過他的話:“我們做這行的,最忌不能有陰毒的心思。你算命合八字可以多收些銀兩,這是無關緊要的,但若是因爲要錢去助紂爲虐,毀人命程,你必將不得好死,而且死後永世不得超生。”
師父怕他不相信,還特地開了陰陽眼,帶他去地府走了一遭,見到了一些造口孽的,都在地獄裡邊受折磨,或是鋸去四肢,或是挖眼割舌,血流成河,幾乎要翻出河岸,淹沒他的腳跟。
“那裡邊有很多就是因爲貪財改人八字的算命先生。”師父指着那條大河道:“有些要在裡邊受上百年的苦楚,而有些犯事重的,則永世不得翻身。”
耳朵邊上回蕩着淒厲的哭叫聲,那鋸子“刺啦刺啦”的響着,血肉紛飛,鮮血夾雜着肉末滴落到河水裡,一層層的紅色,迅速的朝前邊奔流而去。段監正心中恐懼,大叫了一聲,睜開眼睛,卻見着師父正和藹可親的站在面前。
“徒弟,我不希望你到時候落到那種地步去。”師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格外和藹:“我給你施了一種法術,以後你有邪念時,全身就會微微發痛,那是爲師對你的提醒,你若還是要一意孤行,那爲師也無能爲力了。”
師父的話似乎還在耳邊迴盪,額頭上的汗珠子不停的往下掉,段監正伸手抹了一把,可不一會,那汗珠子又滴落了下來,掉在那張銀票上,很快,銀票的一角便溼了,沉甸甸的墜了下去。
“段監正,怎麼樣啊?就只要一句話,難道這句話就如此困難?”月媽媽有些不耐煩,她本以爲這只不過是說一聲的事情,誰會和銀子過不去?更何況這是一萬兩銀票!本以爲這位段監正該是個視財如命的人,爲何這麼半天都不願意答應?
“這位媽媽,恕段某不能收這張銀票。”最終段監正把銀票又塞回月媽媽手中,銀票一脫手,他的心情立刻就輕鬆了下來:“段某隻會照實辦事,批文裡不會有不實言語。”
月媽媽握着銀票的手停滯在空中,看着段監正那風輕雲淡的笑容,她不由得有些焦急,夫人還等着她回話呢,這樣的事情都辦不成,夫人心事不能了結,也顯得自己沒有能力。想到此處,月媽媽索性拉下臉面,“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把那段監正嚇了一大跳:“這爲媽媽,你這又是爲何?”
“段監正,你且聽我老婆子一句話!”月媽媽擡起臉來,眼中帶着殷切的神色:“就算你和銀子過不去,也得爲喬世子的今後着想啊,柳府的十小姐,外人不知,我們自己人誰不知道?乃是一個放蕩下賤之人,她都單身一人追去了玉門關找喬世子呢,若是這樣的女子嫁去了英親王府,到時候出了大丑,豈不是敗壞了我們柳府名聲?”
段監正收了臉上那淡淡的笑容,聲音變得冰冷:“這位媽媽,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何居心,你絕不該是柳太傅府上的媽媽,合着該是京城哪位貴人想要把自己女兒嫁給喬世子纔來放得這一手暗箭罷?段某最見不得的便是背後損人的事情!大頭,你且進來把這婆子綁了送去柳太傅府,讓她們好好審問下,究竟是哪一家居心不良,想要壞人婚事!”
門外站的書童正在拿着那塊銀子玩耍,聽着裡邊段監正喊他,說要拿了那婆子,心中有些不願意。應了一聲走進來,故意走得磨磨蹭蹭,還沒得他到月媽媽面前,月媽媽已經驚慌失措的往外邊跑了去。
“你這婆子,方纔不還振振有詞,爲何現在跑得這麼快了?”段監正見月媽媽跑得這般快,更加打定了主意,這婆子肯定有問題,趕緊追出去喊道:“你絕不是柳太傅家的媽媽!大頭,還不快些追上去,你難道連個婆子都跑不過了?”
月媽媽此時哪還顧得上和段監正辯解,拔腿就往外跑,只恨自己腿短,跑得不快,聽着後邊那個叫大頭的書童腳步聲越來越近,心中越發焦急,一路狂奔着,也沒看路,一頭扎到了一個人身上,擡頭一望,是一個糾糾壯漢,正眼光不悅的看着她。
“這位爺,是老婆子不對,沒有看清楚路撞到了你,麻煩讓讓道。”月媽媽見這壯漢鐵塔一樣攔在路上,甚是慌張,連忙作揖賠罪,這時大頭已經追了上來,一把扭住她的手:“兀你這婆子,做了虧心事還想逃?”
月媽媽喘着氣道:“我方纔才塞了銀子給你,怎麼你轉臉便不認得我了?”
“哼,那銀子是你自己塞了給我的,是讓我帶着去見我們家老爺,我已經帶你去見過了,當然也不用再認得你了。我們家老爺說你不是好人,要我捉住你,我自然要捉了,哪裡還能不聽老爺的話?”大頭捉了月媽媽一隻手,卻被她扭來扭去的,驗看着要逃脫出去。
站在路中間的那壯漢聽大頭如是說,一步跨了上來,伸出蒲扇大的手,反剪了月媽媽的雙手在身子後邊,她便一絲也動彈不得了。那壯漢盯着小松道:“她是何人,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大頭喘着氣兒道:“我也不知,只聽老爺喊我把她捆起來送去柳太傅府上,讓柳府好好審問下,看她是誰派過來的,想要毀人親事!”
“柳太傅府?”那壯漢一皺眉,把月媽媽從地上提了起來,拖着她便大步往書房走:“那這婆子可不能放過了,肯定與英親王府與柳太傅兩家有些干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