勁鬆院的走廊下邊垂着幾盞氣死風燈,被晚春的微風吹着,不住的旋轉着身子,幾團暖黃的燈光投在廊下站着的人臉上,忽明忽暗,看不清她的神色。
香筆攀着廊柱站在那裡,心裡十分難受,今日便是喬景鉉十六歲生辰了,他的人生將發生重大的變化,他……就要有屋裡人了。香筆緊緊的攥着手中的一塊帕子,眼淚珠子都快要滴下來。
這些年全心全意的伺候着喬景鉉,她的眼中只有他,在四個貼身丫鬟裡她是生得最好的,喬景鉉給她的笑臉也最多,她原以爲自己肯定會被指做喬景鉉的屋裡人,可是沒想到寶雲卻忽然從天而降般,把她想了多年的那個位置奪了去。
手中素絲的帕子不住的隨風舞動,香筆低頭看了看帕子上那一對鴛鴦鳥,只只覺喉頭哽咽,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今年開春她便跟着府裡頭的繡娘學着繡花,一心想在喬景鉉十六歲生辰的時候送他一件大禮,花了好幾個月功夫才繡出了這塊帕子。
雖然說上邊的鴛鴦繡得並不很像,瞧着像兩隻鴨子,可畢竟這是她辛辛苦苦繡出來的,總想着兩人相擁而眠的時候送給喬景鉉,紅綃帳內一起攜手看這對鴛鴦,那是多麼別緻的風情?香筆的嘴角扯了扯,一切都只是她自己在胡思亂想,這帕子是用不到了。
“香筆,你在這裡發什麼呆?”小徑那頭婷婷嫋嫋的走來了一個女子,高高的挽着髮髻,插着一支金色鑲綠玉的簪子,垂下幾條金絲流蘇,尾端點綴着幾粒東珠,雖然不大,但也算得上是一件不錯的首飾。她穿着一件淡綠色的湖中雪花綢的衣裳,領口袖口都有精緻的刺繡,羣袂處是蜿蜒的纏枝丁香花,隨着她的腳步,不住的在搖曳。
“寶雲。”香筆心頭一驚,手中的素絲帕子沒有握緊,飄落在了地上,雪白的顏色被廊下的燈一照,變成了一種泛黃的舊色。
“你掉了什麼?”寶雲一步跨了過來,彎腰就要去撿那帕子,香筆已經敏捷的將帕子拾了起來,揉成了一團握在手心:“是我的帕子掉了,不勞你替我撿了。”
“剛剛我彷彿還見着那帕子上有繡花?”寶雲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低頭朝香筆手中瞥了一眼:“沒想到你一個做丫鬟的,還有這般心思,在帕子上繡花。不對,這帕子可是素絲的,你竟然用得起素絲的帕子?”她瞪大了眼睛,臉上浮出了笑容:“你是想把這個送給世子爺罷?難怪站在這裡一動不動。”
“你……胡說!”聽到寶雲道破了自己的心事,香筆只覺得臉上*辣的燒得厲害,低着頭強辯道:“我現在還不想睡,站在這裡看看月亮。”
“看月亮?”寶雲擡頭望了望天空,一彎殘月鉤在天邊,淡淡的清輝灑在這春意盎然的院子裡,顯得格外柔和,她吃吃笑了起來:“香筆,你再看也沒有用,那月亮對你來說今晚是殘的,而對於我,卻是滿月。”捻了捻自己的衣裳,寶雲朝香筆走近了一步,笑得越發開心,臉上似乎有一朵盛開的花:“你瞧,這是王妃賞賜給我的,這首飾、這衣裳,與你們的衣裳可大大的不同……”
香筆驚慌的退了一步,將身子縮在了廊柱後邊,她投在地上的身影與廊柱幾乎合成了一處,黑黝黝的分不出彼此。寶雲斜眼看了看香筆驚慌失措的模樣,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香筆,你不要自不量力,從今晚起,我便是世子爺的屋裡人,你以後見了我,可得喊我叫寶雲姑娘,千萬記得要添上姑娘兩個字,可不能僭越了。”
拉了拉衣裳,寶雲笑着推開了內室的門,一步跨了進去,香筆絕望的看着她的背影,眼淚珠子終於一滴一滴的滾了下來。她垂頭喪氣的坐在走廊上邊,一雙眼睛失神的望着庭中綠樹,心似乎碎成了一片片的琉璃,只聽到叮叮咚咚的響聲,酸酸澀澀的在耳邊迴旋。
“香筆,你坐在這裡做什麼?”喬景鉉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將香筆驚得跳了起來,眼前站着一個英俊無比的人,臉上泛着紅色,眼睛似乎也有些迷茫。
世子爺今日高興,喝醉了。
香筆很想跨上前去一把扶住他,可想到現在喬景鉉該由寶雲來照顧,心裡邊有如針扎,她擡起臉來望着喬景鉉,眼中有盈盈淚光:“奴婢、奴婢在看月亮。”
“月亮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快些去歇息,明日一早起來你們還得來服侍我更衣。”喬景鉉擺了擺手,嘴裡呵出陣陣的酒氣,似乎帶着些甜香,鑽進了香筆的鼻子,仿如一陣暖流襲過她的心間。
世子爺還是關心我的,香筆有點欣喜若狂,剛剛的酸澀與委屈立刻不翼而飛,她朝喬景鉉行了一禮:“是,世子爺,奴婢這就去歇息。”
瞧着喬景鉉推門走進了內室,香筆微微笑了起來,本來想挪動雙腿回自己屋子,可卻還是心有不甘,一雙腿慢慢的挪向了喬景鉉的內室那邊,將身子藏在廊柱後邊,緊緊的望着那扇被關上的房門,恨不得能透過那扇門看清裡邊的一切。
喬景鉉推開自己屋子的門,穿過丫鬟上夜的小隔間,走到內室門口,卻發現門邊透過一絲暖黃的燈光。
他的心裡有幾分驚奇,素日沒有人會不經他允許就進入內室,難道是丫鬟們這個時候還在打掃?喬景鉉心中不免帶了幾分慍怒,這個時候了還在打掃,白天都做什麼去了,等他想休息的時候屋子裡還有旁的人!喬景鉉一擡腳就把門給踢開,怒氣衝衝的走了進去。
房間裡一片溫馨,暖爐裡燃着鵝梨香,甜甜的氣味薰得他有片刻的恍惚,屋子有兩角燃着暖黃的明當瓦燈,把整個房間照得朦朧。
燈下,美人如玉。
喬景鉉定睛看了下,那個美人很是眼熟:“你是誰?”
美人粉面含羞的站了起來,拉了拉垂到肩膀的薄紗,婉轉低語:“奴婢是寶雲啊,世子爺,夫人指了我做世子爺的屋裡人,從今日起,我便是世子的人了。”
屋裡人?喬景鉉有些發懵,他哪裡需要什麼屋裡人?不說他對明媚做出了承諾,即便是沒有柳明媚,他也沒想到要添個什麼屋裡人!喬景鉉嘲諷的一笑,自己的母親可真是細心周到,都要管到兒子的牀笫之事了!
雖說富貴人家給十六歲的兒子安排屋裡人是大陳皇朝的規矩,可母親難道不知道自己不喜丫鬟貼身服侍?丫鬟們最多給他送洗臉水早上伺候更衣罷了,其餘的事情都是小廝們來做,他根本沒有半分想要個屋裡人的意思,可母親倒好,在他十六歲生辰的時候硬給塞了個寶雲進來!
“世子爺,夜深露重,早點歇息了吧。”寶雲低着頭,含羞帶怯的用手輕輕搓揉着衣角,聲音嬌軟,又帶點羞澀。
喬景鉉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寶雲,低頭使她脖子的曲線顯得更優美,潔白的皮膚在燈光映襯下更是誘人,屋子裡似有似無的甜香配合着這場景,也增添了幾分曖昧。
“倒沒看出來,你打扮下也還有幾分顏色——你告訴爺,什麼時候對爺上心了?”喬景鉉用手指勾起寶雲的下巴,戲謔的看着她脈脈含情的雙眼。
寶雲的頭不能再低下去,眼睛看着喬景鉉有一絲絲迷醉:“世子爺天縱英才,奴婢很早以前就……”話沒有說完,臉上已經浮現出一團桃紅,染得少女的兩腮嬌豔欲滴。
“那小爺也明白的告訴你,如果你還想好好的活下去,那就趁早把這份心思給掐斷了,若是想和王妃一起在小爺面前弄什麼花招,小爺定叫你生不如死!”喬景鉉把手放在寶雲的脖子上,微微用力,寶雲便只覺呼吸困難,喉頭鎖緊,她張皇的望着喬景鉉,有些不敢相信素日裡瞧着還算和氣的世子爺會這麼對她。
“小爺不需要什麼屋裡人,你只需明白這個道理。”見着寶雲的臉已經開始轉成了淡淡的白色,喬景鉉將手鬆開,畢竟寶雲是母親指過來的,總也得給三分面子,不能出手太重傷了她。
一種清新的氣流從寶雲喉間經過,她覺得整個世界都活了過來,捂着喉嚨那處用力咳嗽了兩聲,望着傲然站在那裡的喬景鉉,一種委屈難過的感覺油然而生:“世子爺,你可是不滿意寶雲?可即便不是寶雲來做屋裡人,也會有旁的人來,世子爺不會沒有屋裡人的。若是高門大戶家裡的少爺十六歲上還沒指個屋裡人的,定然會被人笑話,王妃絕不會讓這事成爲別人的笑柄。”寶雲踏上前一步,楚楚可憐的望着喬景鉉,順道將薄紗衣裳往下邊捋了捋,露出一抹潔白的肌膚:“世子爺,你便收留了寶雲罷。”
喬景鉉的嘴角牽動了一下,瞧着寶雲媚眼如絲的望着他,實在有幾分暴躁加煩惱,他伸出手來指着內室的門說:“你不用說多話,現在就給小爺滾出去!以後我這裡就由香筆上夜,每天你就管着勁鬆院裡粗使的活計!”
聽到這話,寶雲驚恐萬分的跪了下來:“世子爺,你是要趕奴婢走麼?王妃交代今晚務必要和世子爺……同房,若是不能……王妃定不會饒了寶雲的,世子爺,你就不可憐可憐奴婢,忍心看着奴婢被王妃責罰嗎?”
冷笑一聲,喬景鉉用腳把寶雲踢到一旁:“王妃會責罰你,小爺就不會?你若是再存了這個主意,亂葬崗便是你最好的去處!”
喬景鉉這話說得果斷狠毒,寶雲大着膽兒擡頭看了看他,卻見他眼中分明有寒冰一般的厲色,那視線似乎化作兩把飛刀,能直直的扎進她的心窩子。寶雲嚇得全身哆嗦了下,一份纏綿的心思早就不知道去了哪裡,拉緊薄紗裹住自己,連滾帶爬的從內室退了出去。
寶雲驚嚇的逃出內室,不遠處的黑暗裡,露出了香筆半張臉,看得出來她很是高興,又有點迷惑:“世子爺怎麼會這樣?不應該啊,十六歲了,正是少年氣盛的時候,他怎麼可能不近女色呢?莫非他有喜歡的人了?”緊張的搓了搓衣角:“也沒聽說他和哪位小姐有糾葛呢,難道……他喜歡的是……”香筆輕輕的話語慢慢消散在夜色裡,那濃濃的黑暗藏住了她臉上的紅暈。
內室燃的鵝梨香很有安神的作用,喬景鉉把寶雲趕了出去往牀上一躺,便一直睡到了天明,中間都沒有醒來過,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子外面已經是透亮,明晃晃的日頭已經映進了室內,明晃晃的一個晴天。
喬景鉉在香筆的服侍下洗漱以後,寶雲已經從廚房回來了,手裡提這一個食盒。
躡手躡腳的走進內室,寶雲輕輕的把早膳擺上,戰戰兢兢的站到一邊,低着頭,不敢看喬景鉉的臉。
喬景鉉也不理睬她,由香筆伺候着用過早飯,站起身來去取掛在牆上的寶劍,回頭冷冷的瞥了寶雲一眼:“小爺容許你住在勁鬆院,可你自己需識趣些,莫要再想些不可能的事情,若是再胡思亂想,別怪小爺不客氣。”
“是。”寶雲低頭站在那裡,戰戰兢兢的應了一聲。
“炫兒,怎麼就起牀了?”門外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英王妃一步跨了進來,看着兒子一副吃飽喝足的樣子,頓時一愣。
指了個屋裡人,少年人初識*滋味,不是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得來嗎?怎麼現兒倒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她轉臉看了看寶雲,發現她倒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似乎累得不輕。
看着寶雲垂手站在那裡,一副可憐的小模樣兒,英王妃不禁有點感嘆果然男人都是不體貼的,儘管是個奴婢,但畢竟初經人事,怎麼能讓她這樣站到旁邊?也該好好歇息下再來服侍不遲!更何況這寶雲是自己指來的人,喬景鉉怎麼也該善待她。
想到此處,英王妃笑眯眯的開口問道:“炫兒,昨晚可歇息得好?”
喬景鉉看着母親那樣子,心裡慍怒,但又無法表示出來,只能點點頭道:“母親有心了,兒子昨晚歇息得好。”
英王妃聽到此話,更是歡喜,點點頭道:“炫兒,你年歲漸大,也需得人照顧了,現兒寶雲做了你屋裡人,由她盡心照顧着你,母親也能放心些。昨晚她也累了一宿,合該好好歇息會,你就不要讓她這麼站着了。”
喬景鉉本欲出聲反駁,但轉念一想,若是母親知道了他並未收了寶雲做屋裡人,說不定又會給他指一個,不如就讓寶雲擔着這個虛名罷,自己實在不想看到別的花花草草在自己屋子裡走來走去的,於是衝着寶雲說:“既然夫人開恩叫你去歇息,你就退下罷。”
寶雲本是提心吊膽,害怕喬景鉉會說出她根本沒有被收用的事情,現在聽喬景鉉這麼一說,心裡大喜,向英王妃和喬景鉉行了個禮兒便退了下去。
望了望寶雲娉娉婷婷的背影,英王妃朝喬景鉉一笑:“炫兒,可滿意寶雲?”
聽到英王妃這般發問,喬景鉉心裡如堵了塊大石頭般不舒服。
爲了父親納妾之事,母親沒少和父親鬧,去年內院裡被仗斃了幾個丫鬟,都是想爬牀,或者是因爲王側妃想邀寵而進獻的丫鬟。既然母親自己瞧着父親有側妃侍妾心裡就發堵,又何必急巴巴的往兒子房裡塞人?難道不會考慮到以後兒媳的感受?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母親這種做法自己實在不能苟同!
“母親,孩兒現在被皇上提拔成了御前帶刀侍衛,還有不少事情要做,哪裡能耽於閨房之樂?母親便不必操心這些事情了,多謝母親費心。”喬景鉉實在覺得難以理解英王妃的想法,也懶得和她多說,將寶劍佩在腰間,大步走了出去。
走出勁鬆院,喬景鉉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他的眼前晃過了一張驚世絕豔的臉孔,她微微而笑,雙眼彎彎就如天邊新月,那眼波灩灩,彷彿會說話一般。
“誰都比不上媚兒。”喬景鉉的嘴角泛出了一絲笑容來:“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哪日得了空閒可得去雲州瞧瞧她,免得媳婦兒被人搶走了。”
從黎姨娘進了柳府以後,明媚發現她的日子略有改變。以前去香蘭院用飯,每次杜姨娘都是笑微微的望着她,不時的噓寒問暖,問她要不要添置新衣裳,想不想買精緻首飾,沉香閣裡有什麼需要添置的,讓她覺得很是暖心。可最近香蘭院裡的氣氛卻很是沉悶,杜姨娘臉上總是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眼神裡還流露重重的憂愁。
“姨娘最近胃口不好,吃得很少。”明媚剛踏進香蘭院的內室,崔西便十分焦慮的將她拉到一旁:“二小姐,能不能給姨娘開個方子,也好讓她多吃些東西?”
明媚回頭望了望內室門口懸掛着的細竹門簾,在地上投下了斑駁的影子,門簾上繪着芙蓉露重的圖樣,映在地上,黑鴉鴉的一團,似乎沉澱着杜姨娘的無限心事。明媚嘆了一口氣,杜姨娘是有心病,心病還需心藥醫,單開個藥方也沒用處。
“最近那邊怎麼樣了?”明媚朝外邊呶了呶嘴:“我父親有沒有去黎姨娘的聽雪閣?”
黎姨娘那次敬茶被柳四夫人潑了一身,立刻沒了精神,由丫鬟婆子扶了去聽雪閣休息了幾日,沒聲沒響。柳四夫人見下馬威生了效,這才喊了黎姨娘過去訓誡了一番,然後接過她的茶喝了一口,算是承認了她姨娘的位置:“你今晚便服侍老爺歇息罷。”
黎姨娘喜出望外的望了柳四夫人一眼,沒想到夫人雖然厲害,可並也沒有想要阻止她得寵的意思,看來自己以後只要小心伺候她,也不會吃虧太多。她朝柳四夫人行了一禮,聲音嬌柔:“多謝夫人關愛。”
瞧着黎姨娘那婷婷嫋嫋的身影消失在大堂門口,柳四夫人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捧起茶盞猛的喝了一口,重重的將那茶盞放下:“關愛?她以爲是得了我的關愛不成?我只是想要個兒子罷了!”
錢媽媽伸手按住柳四夫人的肩膀,輕輕的揉了揉:“夫人,不過是個姨娘,借腹生子的貨色,你何必耿耿於懷?”
“你說的是。”柳四夫人抿嘴了嘴脣,可心中究竟還是有一種酸澀,這莫非是前世的孽緣不成?若是沒有一眼看中柳元久,指不定現在自己過得十分輕鬆,即便夫君有姨娘也不會如此掛心——正因爲她喜歡他,所以纔會有這種舉動。柳四夫人默默的望着大堂門口,門簾正在不住的晃動,一顆心也跟着忽高忽低起來。
黎姨娘回到聽雪閣,精心梳妝打扮了一番,是夜柳四夫人命人準備了幾桌酒席,讓柳府的下人都去聽雪閣道賀,黎姨娘的身份總算是確認了下來。黎姨娘瞧着一院子人吃吃喝喝,見她過來都恭恭敬敬的喊她“姨娘”,心中很是高興,想想父親將她送進柳府來做姨娘,起先她還有些不願意,現在想來這條路子算是走對了。
姨娘酒散了,院子裡邊一片狼藉,柳四夫人撥來的幾個粗使丫鬟忙忙碌碌的打掃着庭院,黎姨娘站在走廊下邊,一雙眼睛焦急的盯着院子門口。今晚可是她頭一遭侍寢,還不知道老爺在牀上會怎麼樣對她。漲紅了一張臉,黎姨娘心上心下,一會兒覺得甜絲絲的,一會兒又有些緊張,兩條腿站在那裡,似乎都要合不攏,微微的打着顫。
上弦月閃着冷清的光,旁邊幾點星子不住的在眨着眼,丫鬟們打掃完畢都回了自己屋子,院子裡只剩下黎姨娘和她的貼身丫鬟紅玉紅綃。冷清的月色灑在庭前的樹上,一片迷茫的銀白,彷彿是冬日裡落下的一層白雪般。
黎姨娘望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實在有些支持不住,雙腿一軟便坐在了抄手遊廊的上頭:“老爺怎麼還沒有來?”她伸手扶了扶自己的髮髻,沉甸甸的首飾將頭髮拉得有些走形:“紅綃,你去主院那邊問問,究竟老爺會不會過來。”
沒想到夫人是個面善心惡的,口裡頭答應得好好的,叫她今晚承歡,沒想到卻將老爺留着不放。黎姨娘咬了咬牙,自己畢竟還是年輕了些,隨隨便便就被夫人給糊弄了。
紅綃應了一聲,匆匆忙忙的走了出去,不多會又匆匆的回來了,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子,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姨娘,老爺不在主院。”
“不在主院?”黎姨娘有幾分驚詫:“那他去了哪裡?”
“看門的嫂子說,老爺今晚根本沒有進主院的門,他該是歇在香蘭院杜姨娘那裡,若是沒有在杜姨娘那裡,那便獨自歇在書房。”紅綃望了黎姨娘一眼,有幾分膽怯:“我不敢去香蘭院那邊打聽,也不知道書房究竟在哪裡,所以先回來給姨娘報個信兒。”
“你真是個憊懶的貨!”黎姨娘“呼”的站了起來,大步朝外邊走了去:“難道你就不會去找人問問?”
帶着紅玉紅綃在外邊轉了一圈,黎姨娘總算弄清楚書房的位置,可摸到書房那邊,卻是黑壓壓的一片,沒有半點燈火,黎姨娘在門口站着,不敢上前去拍門,怕驚擾到柳元久對她印象不好。
正在猶豫間,房門忽然開了,走出一個人影,打着呵欠半眯着眼睛走到了書房拐角處,撩開衣裳輕車熟路的朝那從花草撒起尿來。黎姨娘唬了一大跳,站在那裡漲紅了臉,一動也不敢動。
那人放鬆了一通,搖晃着身子走進了書房,吱呀一聲將門給關上,黎姨娘這才喘了一口粗氣:“這是書房裡上夜的小廝罷?看起來老爺該沒在書房歇息,否則他怎麼敢在書房這邊小解?”
帶着紅玉紅綃慢慢的走回去,中途要經過香蘭院,遠遠望着那點點燈火,黎姨娘的牙齒咬得緊緊:“那杜姨娘也不知道給老爺吃了什麼,年老色衰,還能引着老爺往她屋子裡邊去!”
身邊紅玉聽着趕緊安慰黎姨娘:“姨娘,指不定老爺是在書房裡頭歇着呢,哪有放着年輕貌美的姨娘不管不顧,卻去了杜姨娘那邊的理兒!”
黎姨娘伸手撫過臉頰,點了點頭:“就是,她怎麼能比得上我。”
第二日一早,黎姨娘便再派人去打聽,果然柳元久歇在香蘭院,得了這個信兒,黎姨娘氣得坐在桌子旁邊沒了話音,抓起茶盞便往地上擲:“她難道便不知道昨晚夫人爲我擺酒?昨晚本該是我的大好日子,她怎麼便如此厚顏無恥的將老爺勾了去!”
柳四夫人得知黎姨娘在聽雪閣發脾氣,高興得拍着桌子大樂:“沒想到來了個潑辣貨,我自小受的教養是身份不同,不必輕易與姨娘去計較,所以受了氣也只能憋在心裡,現兒倒好,來了個可以拍桌打椅的,也該讓那杜姨娘受點氣了。”
杜姨娘一直提心吊膽,生怕黎姨娘來了以後柳元久便會將心思移到她的身上,畢竟黎姨娘要比自己年輕了十多歲,又生得美貌,由不得男人不動心。雖說現在柳元久還是陪在自己身邊,可誰知道哪一日他便忽然厭棄了自己去了聽雪閣?
存着心病,杜姨娘慢慢的消瘦了下來,臉色開始有些蠟黃,每日裡都沒了胃口。崔西崔玉瞧在眼裡,急在心裡,只能逮着明媚來求藥方子。聽明媚問起柳元久有沒有去黎姨娘那裡,崔西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沒有呢,除了初一那日歇在夫人那裡,不是在書房便是在香蘭院。”
“這可不結了?”明媚搖了搖頭,杜姨娘有些杞人憂天,她與柳元久的情分,怎麼能輕易的被一個黎姨娘抹殺?她想得太多可能便越是緊張,越是緊張反而會讓柳元久覺得她有些矯情,或者真去了聽雪閣也不一定。
崔西望了望明媚,點了點頭,可瞬間臉上又是愁雲慘霧一片:“二小姐,還是你去開解開解罷,瞧着姨娘這神色,我們也心疼,可又沒得辦法。”
明媚嘆了一口氣,這女子若是自己沒有實力,全憑美色事人,年老色衰自然會有種種顧慮,這也怨不得杜姨娘想得多,她與柳元久全然只有少年時的那點情分,既沒有實力雄厚的孃家做支撐,自己也只能是靠一片溫情栓着柳元久,自己那便宜爹能如此愛護她,已經很是不錯了。
掀起門簾跨步走進內室,杜姨娘正倚靠在美人榻上,雙眼無神的望着自己枯瘦的一雙手,似乎在想什麼,可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眼神空洞的停在那一點上,沒有半分動靜。
“姨娘。”明媚走了過去坐在她身邊,低聲喊了一句,杜姨娘彷彿從夢中驚醒一般,擡起頭來望向明媚:“明媚,你過來了。”
“姨娘,你慌什麼呢,父親對你還不是照常的好?你若是這般折磨了自己,不僅弄得自己不高興,父親也會跟着不高興,久而久之或許他便真厭煩了。”明媚瞧了瞧杜姨娘,一張臉上隱隱有些黃氣,完全不像初次見她時的白裡透紅,嬌豔欲滴,暗道這人的心情對容顏影響真是大。
杜姨娘的神情有幾分緊張:“明媚,真是這樣?你父親厭煩我了?”
明媚望了一眼杜姨娘,止不住有些同情她,可現實如此,又能有什麼辦法?杜姨娘只是大陳皇朝萬千弱女子中的一個,她們生活裡的快樂便是來源於夫主的寵愛,若是身邊那個人情意不在,下場自然淒涼。“姨娘,伸出手來,我給你診脈。”明媚無可奈何,只能先替杜姨娘把把脈,從身子上給她調理一番。
脈象有些奇怪,如若走珠,明媚將手指按上杜姨娘的手腕時,心中猛的一驚,一陣喜悅涌過她的心頭,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朝杜姨娘微微一笑:“姨娘,換一隻手。”
這次按壓下去多用了幾分力氣,明媚能明顯的感覺到那脈象的搏動——這是滑脈。明媚歡喜的站了起來,握住杜姨娘的手搖了搖:“姨娘,你可要好好調養身子才行,否則你肚子裡頭的孩子可要埋怨你不給他東西吃。”
“什麼?”杜姨娘瞬間坐直了身子,雙眼放光的望着明媚:“明媚,你……你的意思是說我有了孩子?”
“是。”明媚朝着杜姨娘點了點頭:“可不是有了孩子?明媚還想着什麼時候姨娘能給明媚添個弟弟,沒想到這麼快姨娘就有了身子!姨娘是不是按着明媚給你的那張日期表來行房事的?”
杜姨娘臉上瞬間飛起一抹緋色,將頭低了低,也不回話,崔西和崔玉在旁邊聽了趕緊走上前來向杜姨娘道賀:“姨娘大喜!”
“你們去個人到主院給我父親送個信,讓他也高興高興!”明媚朝崔西崔玉微微一笑:“今日是十五,希望不會打攪了夫人的興致。”
每個月的初一十五,柳元久都會歇在主院,這是大陳皇朝的規矩,除非正妻已歿,否則初一十五一定要給正室臉面。自從認清楚柳四夫人的面目,知道她一心迫害杜姨娘與明媚,柳元久便對柳四夫人十分厭惡,只是因着她是安平公主的女兒,自己總得要替安平公主留幾分面子,這才依着舊例歇在主院。但因爲心中厭惡,如何還能與她有魚水之歡?所以他人雖在主院,其實已經沒有再與柳四夫人有那牀笫之事,這是兩人的秘密,就連柳四夫人最貼心的錢媽媽都不知道。
柳四夫人有一次實在沒有忍得住,將隔在兩人之間的被褥挪了挪,悄悄將手伸了過去摸到了他的胸口,剛剛觸及到他的身子,就聽到柳元久那冰涼的聲音道:“還以爲公主府裡出來的該是賢良淑德,沒想到也與那*蕩婦沒什麼兩樣。”
這句話讓柳四夫人只覺羞愧難當,一隻手停在那裡好半天收不回來,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做什麼,又聽柳元久道:“你若是再這樣不安分,那便到屋子裡頭擺兩張牀好了。”
擺兩張牀,丫鬟婆子們豈不是都知道柳元久並未與自己同牀共枕?柳四夫人心中一驚,趕緊將那隻手縮了回來,再也不敢輕舉妄動,從此以後兩人在牀上便是相敬如賓。
崔玉聽着明媚提醒今日是十五,也猶豫了一番:“那要不要等明天再去說?”
崔西一甩衣袖擡腿就往外走:“我管她初一還是十五,趕緊去報個喜信,還能得報喜銀子,崔玉,你不去我可去了。”
崔玉見着崔西的舉動,略微停了下,也跟着追了出去:“噯噯噯,你等等我!”
明媚握着杜姨娘的手笑了笑:“姨娘,你爲了肚子裡邊的孩子也該要振作起來,別老想着那黎姨娘的事情,她跟你比,什麼都不是!沒看見父親這些日子連她的院子都沒有踏進半步?你該相信父親,不是在這裡疑神疑鬼的,這樣纔會心中舒坦。”
杜姨娘翻身坐了起來,朝着明媚點了點頭:“明媚,你可是姨娘的福星,自從你回來以後,姨娘的日子過得更順當了,現兒又有了身子,我實在快活。”
“姨娘,你便安安心心養着身子。”明媚在杜姨娘身邊坐了下來,心裡開始琢磨着柳四夫人得了這個信兒會怎麼辦?無論如何她肯定不會願意讓杜姨娘將這孩子生下來,肯定會千方百計下手,怎麼着也該想個安穩的法子纔是。
最妥當的法子便是將杜姨娘送去京城老宅那邊,柳四夫人的手再長,也伸不到柳老夫人院子裡頭去。只是柳老夫人與杜姨娘曾經有過那樣的過節,恐怕杜姨娘不願意過去,柳老夫人也拉不下臉來接她,而且杜姨娘回了京城,柳元久身邊沒個貼心人,指不定飢渴久了會被黎姨娘趁虛而入。
明媚皺着眉頭想了又想,這事情非同小可,一定要有保障纔是。若是杜姨娘回不了京城,那不如讓京城來一支精銳部隊好好保護她。柳老夫人盼自己的親孫子已經有多年了,從她塞了黎姨娘這舉動來看,她已經再也忍耐不住了,所以這纔不顧拂了安平公主的面子硬生生的給自己兒子塞了個姨娘。
要是柳老夫人知道杜姨娘有了身子,要是柳元久在信裡暗示一句柳四夫人得了這個消息很不高興,柳老夫人雖然自己不能過來坐鎮,肯定會派一批忠心人士來保護杜姨娘。不,應該是說來保護杜姨娘肚子裡邊的孩子。
打量了下杜姨娘喜氣洋洋的面孔,明媚一顆心已經放回了肚子裡邊,要想保護杜姨娘與胎兒的安全,就看柳元久怎麼寫這封報喜的家書了。
“若蘭!”門口傳來一聲驚喜的呼喊聲,轉過頭去,柳元久已經出現在內室。
他竟然從主院趕了過來?想必柳四夫人的臉肯定會拉長了幾分,明媚站起身來笑容滿面的朝柳元久道:“恭喜父親!”
柳元久大步走到美人榻前,坐到了杜姨娘身邊,拉着她的手,眼中閃着激動的神色:“若蘭,你當真有了身子?”
杜姨娘含羞低頭道:“是明媚給我把脈以後說的。”
“明媚,你能確定?”柳元久擡起臉來望向明媚,臉上寫着一臉的不敢相信,畢竟十多年來杜姨娘肚子都沒個動靜,現在忽然來了個喜訊,他可還真不敢相信這事是真的。
“父親,你覺得我這醫術還不能確認?”明媚笑眯眯的望向柳元久:“若是不相信,便去雲州城裡請個有經驗的大夫再來把下脈試試便知道了。”
柳元久盯着明媚望了好一陣兒,這才轉臉吩咐崔西:“你去將李妙手請過來。”
李妙手是雲州城裡的名醫,有他把脈自然錯不了。
崔西應了一句匆匆往外邊奔了去,還沒半刻鐘,錢媽媽已經帶了一個老大夫走了進來:“老爺,夫人聽說姨娘有了身孕十分開心,特地讓我去回春堂請了有名的李大夫過來瞧瞧,看要不要給姨娘開點安胎藥什麼的。”
柳元久有幾分驚詫,柳四夫人什麼時候這般賢惠了起來?他望着李大夫點了點頭:“有勞大夫先給把脈看看。”
李大夫兩隻手指搭在杜姨娘手腕上,沉思了一會,臉色一變:“柳大人,貴府姨娘脈象平和,並無滑脈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