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十二月,關北一連下了幾場大雪,北風冷得刺骨,路上的行人全都穿着厚厚的棉襖,戴着棉帽,行色匆匆。
李謹言加了兩件衣服,又披了斗篷,圍了圍巾,坐在車裡,卻還是覺得冷。
同車的樓二少在棉衣外加了一件斗篷,戴上帽子護耳圍巾,再多就免了,他拒絕再被包成一個球。
車子開到子弟小學,下車前,小豹子開口說道:“言哥,下午只讓王叔來接我就行了。”
話落,也不等李謹言回答,推開車門就走了出去。
李謹言想問是怎麼回事,卻被迎面的北風“吹”回了車裡,連打了兩個噴嚏,只能看着樓二少大步流星朝前走背影。
必須承認,開始抽條的小豹子,越來越有樓少帥的“風采”了。
天上又開始飄雪了,李謹言緊了緊身上的斗篷,沒心思去工廠,讓司機把車直接開回大師府。
因爲民國三年的那場大病,每到冬天,李謹言就手腳冰涼。劉大夫看過後,說是身體底子傷了,得慢慢調養,還開了幾副滋補的方子。
前幾年樓夫人在京城,二夫人也不住在一起,沒人看着他。等到情況好些,李謹言就不耐煩再喝那些補湯,一次兩次還好,時間長了,味道真不是普通人能受得了的。樓少帥在外邊打仗,更是沒人能“管”得了他。去年和前年都還好,沒承想今年入冬,李謹言有些着涼,直接被樓夫人“抓了現行”。
不只李謹言沒逃了,樓少帥也被叫來一頓好訓。
樓夫人語氣和緩,不見疾言厲色,可李謹言卻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仗着年輕就疏於調養,當大夫的話是耳旁風?你這孩子,讓我說你什麼纔好?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知道?”
樓夫人說一句,李謹言的頭就低一分,說到後來,完全是一副“認-罪”模樣。
樓少帥剛開口叫了一聲母親,就被樓夫人瞪了一眼。
“還有你,等會我再和你好好說道!”
樓少帥不出聲了。
李謹言偷眼瞅瞅,終於發現,樓家最厲害的不是大帥也不是少帥,是樓夫人才對……
最終,樓夫人又派人去請來劉大夫,給李謹言重新診脈,開了方子。吩咐下邊的人,每天按時端給李謹言喝。
“我看誰還敢不聽話。”
當初喝補湯喝得肝火上升,李謹言至今記憶猶新,原本還想“抗爭”一下,說他只是着涼,過幾天就好了,話沒說完,被樓夫人目光一掃,聲音全都哽在了嗓子裡。
自此,李三少重啓進補生涯。
二夫人得知後,笑着說道:“先前我說你,你總說沒事,就該這樣!要是你再不聽話,娘就親自餵你。”
親自喂?
李三少的腦門開始流汗,二夫人的“喂”,和“灌”可是掛等號的。
在兩位夫人的高壓之下,李謹言就是被壓在五指山下的孫猴子,想翻身也難。
回到大帥府,李謹言下車之後一路小跑,也顧不得形象,的確是太冷了。
樓夫人正和幾個姨太太打牌,見着李謹言,第一句話是“回來了”,第二句就是讓廚房把熬好的補湯端上來。
“趁熱喝了,驅驅涼氣。”
李謹言接過瓷碗,二話沒說,仰頭喝完,經驗告訴他,伸脖子縮脖子都是一刀,不如干脆點。
喝完湯,李謹言才被放行。
房間裡燒着地龍,暖意融融。
嘴裡似乎還殘留着補湯的味道,身子卻漸漸暖和起來。李謹言脫掉了外邊的長衫,把桌上的文件挪到牀上,腿上蓋着毯子,開始“工作”。
李謹言的毛筆字已經寫得很好,偶爾興致來了,也會拿起毛筆在文件上簽字。但多數時間還是習慣用鋼筆。
臨近年終,樓氏商業集團卻一連接了幾筆大訂單,加上蘇俄和白俄的工廠,美國拓展開的生意,集團上下都是忙得腳打後腦勺,工廠車間日夜不停,工人們三班倒,四班倒,技術工人和老師傅們是最累的,卻沒人開口抱怨,“黑心資本家”一類的說法更是再沒出現,只因工廠給出的薪水,福利,的確是其他廠子不能比的。
最顯著的表現,那些外來的打工仔,包括歐洲人,得知一名家化廠普通工人的月基本工資之後,全都羨慕得眼睛發紅。每次樓氏商業集團旗下工廠招工,應聘的人都能擠破頭。
沒多少技術含量的工種,不算工廠福利,每月也有十幾塊大洋,隨着工齡的增長,工資還會逐年增加。技術工種更不用說。
起初,有人心不足的,也鬧過幾次小範圍的罷工,但今時不同往日,有工會,有各項完善的規章和法律,李謹言不需要親自出面,一切按照規則來,就算是想抓新聞-爆-點的記者,也沒法睜着眼睛說瞎話。
工錢少?不說國人開辦的工廠,對比洋人在華夏投資的工廠,甚至是歐洲和美國本土的工廠,李謹言給出的工資都足夠優渥。
工時長?這的確是現實,但工廠也嚴格規定了休息時間,如果工人不願意加班,同樣不會強制,只不過取消加班費,工錢和福利都不會少,壓榨一說,完全無從論起。
除以上兩項,還能提出什麼?
每天兩頓工作餐,加班有晚餐和夜宵,加班費一分不少,還有各項標準福利,就連來採訪的記者,都覺得這工罷得有點莫名其妙。
看到罷工者提出的要求後,大多數人都在搖頭。
一個月四十五塊大洋,算不上多,廠子裡的老師傅基本都能拿到這個數,可進廠才幾個月不到,就要和老師傅拿一樣的工錢,是不是有點欠考慮?
做一份工,拿一份工錢。
出幾分力,得幾分報酬。
天道酬勤,腳踏實地的做事,這是老輩傳下來的道理。
由於罷工者的要求有些離譜,加上沒多少響應者,只有零星一兩家報紙對此做了報道,言辭同之前報道上海英資工廠大罷工時完全不同。
上海英資紗廠罷工,起因是一名女工被懷疑偷竊,在沒有任何切實證據的情況下,被-強-制-搜-身。事後證明這名女工是被冤枉的,可工廠卻一點歉疚的意思都沒有,反而以一個莫須有的理由開除該名女工。
當地工會出面要求紗廠管理者向女工道歉,並賠償一定損失。
對方卻始終沒有迴應。
上海市政府聞聽消息,也派人同紗廠交涉,依舊未果。
紗廠聘請的華夏經理聲稱開除這名女工有充足理由,對之前無理-搜--身一事概不承認,而紗廠的實際擁有者卻一直沒有露面。
期間,上海的各家報紙一直追蹤報道,待到市政府出面未果,徹底激起了民衆的憤怒。
工會領導商議決定,罷工!
最初只是英資紗廠,其後規模逐漸擴大,包括所有英國人出資的企業和工廠,都被波及。上海幾家英資船運公司的華夏海員全部拒絕出海,聲援紗廠女工。
貨物堆積在碼頭,每天的損失都在增加,爲了減少損失,貨主不得不另外選擇船運公司,廖祁庭和宋家合辦的船公司趁勢而起,賺了個盆滿盈鉢。
罷工持續了兩個多月,直到英資紗廠的廠主親自出面,向女工道歉,承諾重新僱傭她,並賠償給她一筆損失,工人們纔在工會的組織下重新回到工作崗位。
在這場罷工運動中,在華英資企業損失最大,尤其是紡織紗廠和船運公司,有三分之一在罷工中倒閉。其他歐洲企業和美國工廠雖有部分波及,基本沒太大的損傷,反而因減少了競爭對手,利潤有所增加。
國外報紙也對此次罷工事件做了報道,國際工會組織對罷工表示同情和支持。蘇俄成立的第三國際也對此十分關注,弗拉基米爾發表了講話,支持華夏工人團結起來,爲爭取合法權益而鬥爭!
看到報紙上轉載的這篇講話,李謹言摸摸下巴,該說弗拉基米爾同志的“思想覺悟”已經達到一定境界了嗎?他在講話中說的是“華夏工人”,而不是“全世界工人”,是故意的吧?
對於上海的罷工事件,李謹言最初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可在上海的情報人員傳回消息,紗廠罷工實屬偶然,英國人開辦的船運公司捲入其中,背後卻有宋家的手腳。
打擊對手,同時發展自己,這種手段的確是宋武習慣用的。想想英國人曾經在華夏的所作所爲,宋武的手段,着實算不上什麼。
至少,華夏沒因爲賺不到錢就往大不列顛運鴉-片。
否則,光是丁肇研究抗痙攣止痛藥的“附帶品”,就足夠讓約翰牛好看。
屋內很安靜,屋外的丫頭們也沒有說笑,而是聚在一起,做起了針線。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李謹言擡頭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自鳴鐘,加快了看文件的速度。
小豹子說不要去接他放學,李三少可沒答應。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李謹言放下筆,單手捏了捏後頸,抻了幾下胳膊,掀開毯子下牀,房門被從外邊推開,樓少帥邁步走了進來。
“少帥,你怎麼回來了?”
“……”
樓少帥站定,沒說話,李謹言意識到這話問得有點不對,扯扯嘴角,轉移話題,“學堂今天只上半天課,我等下去接睿兒,少帥一起去?”
“……”
“少帥?”
“我去。”樓少帥把李謹言撈起來又“丟”回牀上,“你留下。”
“不是,少帥,這怎麼說的?”
李三少的問話沒得到迴應,直接被毯子包成一團,樓少帥單手撐在牀上,拍拍李謹言的臉,眸子深黑,聲音低沉,“留下。”
對視兩秒,李三少老實點頭。
自鳴鐘恰好在這時敲響,李謹言在毯子裡動了動,樓少帥直起身,又拍了他的頭一下,“聽話。”
李三少:“……”
好歹他也是這麼大歲數的人了,這樣的語氣和動作是怎麼回事?
無論如何,李謹言還是沒能去接樓二少。
在樓少帥接樓二少回家的途中,兄弟輛進行了一番簡短卻意義深刻的對話。
“睿兒。“
“大哥。”
“你和母親說,要我來接你?”
“沒有。”
“……”
“我只說天氣寒冷,言哥不宜外出。”
“做得好。”
“恩。”
“以後繼續。”
“是。”
對話結束,樓氏兄弟沉默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