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石啊……
畝產六石意味着什麼?
當初孫承宗在鎮守遼東的時候,遼東的糧食都是靠朝廷供應。
他的策略,某種程度而言,是非常耗費錢糧的。
可有什麼辦法呢?遼東的糧產只有這麼多,耕地的軍民也是有限。
可若是……若是畝產六石。
這就比北方的麥產直接提升了三四倍。
有這三四倍的產量,孫承宗當然沒有袁崇煥那般厚顏無恥到開口就是五年平遼的地步,那至少也敢說不會讓情勢惡化。
還有關中的大旱。
若是糧產能達到這樣的地步,還在乎什麼大旱?
孫承宗的眼睛好像被地裡刨出來的土疙瘩給勾住了,像是連魂魄也已抽離了自己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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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啓皇帝繼續凝視,他捏了一把汗。
因爲……一個個土疙瘩,還在被挖出來。
這時……有人道:“七石……”
七石……
這若是不親眼看到,報出這個數目,大家只怕一笑置之。
開玩笑。
這天下,就算是最肥沃的土地,最好的糧種,精耕細作,莫說畝產七石,便是畝產三石就已是極限了。
這時……有人繃不住了。
繃不住的是黃立極。
黃立極這些日子爲糧食的事,可謂是操碎了心,雖然他的名聲很不好,作爲走了閹黨後門的首輔大學士,其實沒有多少存在感。可無論怎麼說,他也是首輔大學士,是宰輔,誰不想做張居正,做劉健呢?
他覺得不放心。
“這玩意,不會是地裡早就埋着的吧。”黃立極是直隸大名府人,家鄉距離自己並不遠,他出身於小士紳的家庭,當然對於土地和糧食的事瞭如指掌。
這樣的產量,太可怕了,可怕到令人很難以相信!
於是,他下意識的站了起來。
大爺我不蹲了。
隨即,他衝進了田埂裡,而後,也拿手去地裡刨,也顧不得塵土,終於順着根莖,他牽出了一串紅薯來……
“這……”
黃立極眼裡放光,忍不住道:“是地裡長出來的,真是地裡長出來的,沒有錯。”
於是……百官們此時都屏住了呼吸,一個個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張靜一心裡卻在吐槽,他還是把黃立極想的太好了,這傢伙,居然懷疑他把紅薯埋進去再挖出來,把他的人品想的這樣的卑劣。
而此時……
“八石……”
這一聲八石……
已徹底地擊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線。
可看着地裡的人依舊忙活着,還有……
百官之中發生了騷動。
人們開始嘖嘖稱奇起來。
那李起元更是覺得自己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方纔戲虐的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肅穆。
他是戶部尚書,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八石意味着什麼,是一般田產的五倍,甚至是五倍以上。
“九石……”
這一下子……徹底的炸了。
“這是什麼東西。”
“我沒見過。”
“能吃嗎?”
“怎麼可能有九石,我從未見過什麼作物,畝產可超四石的。”
“我……我有些頭暈。”
這是匪夷所思的事。
“十石……”
唱喏到了這裡的時候。
天啓皇帝已覺得自己有些眩暈了。
他身子搖搖欲墜,努力地晃晃腦袋,才使自己清醒。
地裡……還有零星的紅薯。
若是以往……這些紅薯肯定懶得挖了,爛在地裡便是了。
可畢竟……這是當着天子和百官的面,要的就是最準確的畝產量。
陳經綸沒有停,他也隨着這產量越來越激動。
在福建的時候,某一次,那時他的父親還在的時候,畝產量比這還高呢。
他們都不知道,他的先父……當初冒險從呂宋將這紅薯帶來大明,知道先父得了此物,將其視爲珍寶。不知道他的先父毅然決然,捨棄了科舉功名,也捨棄了商業買賣,那一輩子都撲在了這紅薯上,一次又一次的育苗,颱風來了,惦記着它們,發生了旱情,也惦記着它們,有了蟲害,仍舊成宿成宿的睡不着。
他們也一定不會知道,先父臨死之前,抓着他的手,那時候,先父已病的很重,只是含着淚,死死的攥着他,陳經綸想,那時候,別人一定想不到,先父臨終時想的是什麼。
或許他們在想,他的先父可能是放心不下兒孫,又或者,是放心不下家裡的田產。
不,陳經綸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知道那雙行將閉上的眼睛裡的含義。
他的先父放心不下的……是這些莊稼,是這一個個和他陪伴了一輩子的土疙瘩啊。
一念至此,陳經綸的淚水便又涌了出來。
說也奇怪,這時理應是高興的時候,理應很欣慰。
可陳經綸卻只想到那一雙眼睛,那一雙垂垂老矣,帶着遺憾卻又仍有希望的眼睛。
噗通一下,腰痛難忍的陳經綸跪在了莊稼地裡,他雙手狠狠地抓着紅薯的藤葉,便連手心也刺破了。
可很快,他清醒理智了,擡頭,看一眼遠處蹲着的張靜一。
這位張百戶好不容易帶了陛下和百官來,這就是想要完成他的父親的遺志啊,張百戶……情深義重,真乃他的再生父母,他……他此時……
他艱難地站了起來,蹣跚地拖着疲憊不堪的腿,繼續在土裡刨着,哪怕地裡的紅薯已經稀疏,很努力才能再找出一兩株來,可他不肯停,也不願停。
“十二石……”
十二石報了出來。
方纔的譁然,又歸於了寂靜。
不是畝產千斤。
是畝產兩千斤……
兩千斤啊!
緊接着,零零碎碎的紅薯繼續秤重。
有宦官過去與那秤重之人低聲說着什麼。
隨即,那宦官歡快地奔了回來,噗通一下,拜倒在地,聲調無比激動地道:“陛下,折算清楚了,是十二石又一斗五升。”
天啓皇帝漲紅着臉,他雙目有些呆滯。
良久,天啓皇帝看向了張靜一,這一次,他看張靜一的眼神,不再是親近,也沒有溫和,甚至沒有感情,只是用毫無表情的眼神,凝視着張靜一,接着肅然道:“可以吃嗎?”
“可以。”張靜一斬釘截鐵。
天啓皇帝又問:“怎麼吃?”
張靜一好爽地道:“陛下想怎麼吃,就怎麼吃,可以生吃,也可以熟吃,烤了叫烤紅薯,混着粥水叫紅薯粥,幹一些叫紅薯飯,曬乾了叫紅薯幹。”
“這……”天啓皇帝還是暈乎乎的,最終道:“取來,朕吃吃看。”
“陛下,生吃不好。”張靜一道:“雖說確實可以生吃,但是熟吃更好!其實臣已在莊子裡,讓人提前預備好了,有紅薯粥,也有紅薯飯,還有烤紅薯,陛下去嘗一嘗,便知道了。”
“真的……可以吃?”
百官譁然。
天啓皇帝則是眯着眼,他有些等不及了,立馬叫了一聲:“魏伴伴。”
魏忠賢:“……”
“你去收拾一個,先試試看。”
魏忠賢深吸一口氣,想來此時的他,總難免想起某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閹割他的匠人將他綁了,而後手起刀落。
魏忠賢倒是啥也沒說,匆忙去取了一個紅薯來。
早有小宦官忙用自己的袖子,將這紅薯擦拭得乾乾淨淨。
魏忠賢手拿着紅薯……
無數人的目光落在魏忠賢的身上。
這大抵都是一副,你吃呀,你倒是吃呀的表情。
魏忠賢深呼吸,一口咬下。
咔嚓。
很清脆。
“如何?”天啓皇帝急促地道。
魏忠賢先是小心翼翼地咀嚼。
他很害怕重蹈吃樹皮時的覆轍。
可一咬下去。
竟……有一絲甘甜。
於是,他開始放心大膽起來。
或許……吃了樹皮之後,正需要有個什麼東西墊一墊,掩飾一下口裡的苦澀。
因而,他咬合的越來越輕鬆起來,一面道:“唔,滋味……不錯,有些甘甜,很脆……咔咔咔……”
呼……
這一刻……
百官的眼神各有不同,有的透着驚喜,有的帶着惆悵,也有人憂心忡忡的樣子,更有人眼眶通紅,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睛很乾涸。
孫承宗這時拼命地揉着眼睛。
這東西真能吃……
還畝產兩千斤。
這種破地方也能種植?
這是什麼?
“天佑大明哪!”孫承宗忍不住發出盡力想要壓制,卻又偏想宣泄的低吼。
天……佑……大……明!
這四字……還沉浸在不知所措的天啓皇帝聽了個真切。
他雙肩也禁不住微微顫抖。
對,這不就是天佑大明嗎?
就在此時,天啓皇帝一把搶過了魏忠賢手上的紅薯。
也顧不得上頭還有魏忠賢的咬痕。
其實他本來就是不注重小節的人。
於是在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之前,直接張口,咔嚓一下。
紅薯入口。
他拼命地啃噬了幾下,這才覺得放心了。
於是,一面將臉頰吃的跟饅頭似的,一面道:“好……好吃,來,諸卿都來嘗一嘗,都來嚐嚐……”
大臣們沒有動。
天啓皇帝居然三下五除二,將這紅薯啃了個乾淨,梗着脖子將最後一口紅薯嚥進肚子裡,突然一下子得意起來,恨不得叉腰:“朕登極以來,天災人禍不斷,國事日益艱難,竟不成想,朕焉有今日?”
………………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