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歷來愛賣弄聰明。
這其實也是許多文臣們顯著的特點。
畢竟,在一個文盲遍地的社會,能中進士的,自然鶴立雞羣。
可今日,袁崇煥只感到森森的寒意,這種如芒在背的感覺,讓他一刻都不願待在這裡。
他心思已徹底的亂了。
先是懷疑衆將謀反,然後才知擊潰了建奴人,擒住了皇太極,此後又開始大開殺戒。
袁崇煥這才察覺到,自己這點小聰明而產生的優越感,在絕對的權勢面前蕩然無存。
他此時剩下的,只有惶恐。
“陛下……陛下……要殺誰……”
天啓皇帝語氣平靜,淡淡道:“你久在遼東,對於這遼東的情況最是熟悉……前幾日,你可有向朝廷上奏?”
袁崇煥猛地驚覺了什麼,前幾日,行在被焚燬,爲了自保,他上了不知多少道彈劾的奏疏,彈劾的都是那些驕兵悍將。
之所以彈劾,是因爲當時的情勢岌岌可危,行在被燒,朝廷第一個想到的,必定是有人想要刺駕,而是誰想讓皇帝死,這就值得商榷了。
正因爲如此,爲了確保自己的清白,向朝廷表明這遼東之地,有許多人貪贓枉法,而陛下一來徹查,便慘遭毒手!
爲了撇清自己的關係,袁崇煥可沒少拿着各種罪證,送到京城裡去的。
爲的……就是保全自己。
他方纔所感受到的,乃是天啓皇帝的狠辣,而現在所感受到的,竟是一種智商上的侮辱。
難道……火燒行在,是早就預料到了今日?
倘若如此的話,那麼後頭與建奴人在此決戰,想來也是預料之中?
再到今日的斥責,今日的殺人……這一切一切,都在陛下的掌握中?
假若是如此……是如此的話……
袁崇煥唯一的念頭就是,自己豈不成了猴子,被陛下耍弄在掌心?
這麼多的彈劾奏疏送出去,不只有袁崇煥彈劾別人,也有別人在彈劾其他人,鬼知道有多少的罪證,都送到了內閣裡去。
這些多是查有實據的,畢竟……生死關頭,到了那個地步,誰還顧得了什麼臉面,而現如今……隨手拿出來,都是鐵證如山。
官場上的規矩,歷來是你好我也好,其實袁崇煥是個極聰明的人,即便是他殺毛文龍,其實也是料定了毛文龍的靠山不夠瓷實,拿他的人頭樹立自己的威信,實是百里無一害。
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等於是完全撕破了臉皮。
而這一切……始作俑者便是現在高高坐在這裡的青年天子。
天啓皇帝這時與張靜一對視一眼。
二人會心一笑。
隨即,天啓皇帝又道:“如今,遼東糜爛到了這個地步,若是不嚴懲那些違法亂紀之人,這遼東寧可拱手讓給皇太極。”
拉倒吧……
張靜一心裡道,你口中的皇太極就在外頭綁得嚴嚴實實的呢。
天啓皇帝又道:“你是巡撫,徹查不法,乃是你應盡之職,朕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遼東需要整肅,而且要好好的整肅,貪墨了錢糧的,就將他們的錢糧挖出來。蓄養了私兵的,就將他們的私兵重新整編。仗勢欺人,害了人命的,還有那勾結建奴,與建奴沆瀣一氣、暗通款曲的,就直接的殺,統統都殺了。再有就是……侵佔了下頭軍戶和良民田地的,也要殺。朕要看到這些地,看到這些錢和糧食,也要看看……到底有多少的私兵……這事……你來辦,你不是平日裡都說三年平遼嗎?朕現在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三年平遼,就三月之內,除邪懲惡,可不可行?你給朕一個準話吧。”
袁崇煥聽完天啓皇帝這番話後,心都涼透了。
這得殺多少人,得查抄多少人的家產?
這些人有的世代在遼東,早已自成體系,別看官職不高,實則卻是盤根錯節。
還有一些人,與朝中的貴人們關係匪淺,哪一個都不是好招惹的啊。
他若動了這個手,將來還能立足嗎?
天啓皇帝看着他笑了笑,只是這笑顯然不達眼底,道:“你可不要心存僥倖,這遼東諸將的罪證,可都在京城,在內閣,在司禮監呢!朕的醜話說在前頭,你若是對他們網開一面,朕若是發現與你們上奏彈劾之事不符,朕不找別人,朕屆時只找你,你少殺一個,朕就殺你家一人,你包庇一個,朕就抄了你的家當。朕懶得繼續和你講什麼情面,你我君臣之情到底有沒有,有多少,就看你自己的了!你就直接說罷,三月除惡,你辦得成辦不成?”
袁崇煥已是心如死灰。
他寧願辭官,也不願做這等惡人。
這已經不是惡了,這等於是刨人祖墳!這麼多的文臣武將……他袁崇煥豈不是千夫所指?做了這等事,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
只是……他此時心裡只有恐懼,他現在似乎發現,和這凶神惡煞的天啓皇帝相比,好像這些個驕兵悍將們……纔是軟柿子。
他抿着脣,猶豫着不答。
天啓皇帝則是冷聲道:“看來,你是不肯爲朕效命了,那也好,張卿家,我們就先給袁卿家來算一算他的賬吧……”
“陛下……臣願效命。”袁崇煥慌忙道:“爲陛下盡忠,乃是臣的本份……”
他說着,似乎生怕天啓皇帝不肯利用自己,爲了彰顯自己有利用的價值般,便急速地道:“臣久在遼東,對於遼東的種種積弊,知之甚詳,這些枉法的驕兵悍將,臣豈有不知?只是臣糊塗,以往只是縱容,今陛下要整肅,臣甘爲先鋒,也絕不會心慈手軟。”
這話的意思是,陛下,找我吧,我還有用的,這個我很擅長,選我,選我吧……
天啓皇帝微微一笑道:“那你說,三個月可以嗎?”
袁崇煥重重點頭:“三月之內,必見成效,敢有抗拒者,臣一一殺之,教他們雞犬不留。許多的罪證,都是現成的,臣這邊心裡有數。”
天啓皇帝於是站起來,一步步走到袁崇煥的身邊。
這袁崇煥早就嚇得魂不附體了,天威難測,伴君如伴虎,今日總算是真正見識到了。
原本以爲……這天子年輕,沒什麼手段,隨意都可糊弄。
現在才知道,人家不但能殺人,而且還敢殺人,一舉一動,一心一念,即決定人的榮辱。
天啓皇帝隨即和顏悅色起來,甚至伸出手將袁崇煥攙扶了起來。
袁崇煥頓時嚇得渾身發抖,他一點沒感受到君恩,有的依舊是恐懼和不安。
將他攙扶起來之後,天啓皇帝臉上的冷意也收斂了許多,此時道:“如此甚好,朕拭目以待,你要謹記着,你的背後,是朕。所以,大可不必有什麼顧慮,放手去殺、去抄便是!若是幹得好,也不失忠臣本色。將來……朕定有重賞。”
袁崇煥面如死灰,卻比誰都知道他沒有選擇,便忙不迭地點頭道:“臣敢不效命,繼之以死。”
“很好。”天啓皇帝踱了幾步,背對着衆臣,隨即又回過頭去,看着這跪了滿地,隱隱發抖的文武大臣。
他突然想起什麼來,便道:“滿桂滿卿家……”
這滿桂也算是一員虎將,戰場之上,不知殺了多少人,可謂是殺人不眨眼。
現如今,卻已嚇得魂不附體,天啓皇帝喚他,讓他打了個寒顫,隨即口不擇言地道:“陛……陛下……臣也可以殺人,臣……臣也可以抄家,臣……臣也是可以效力的。”
到了這個份上,傻子都看得出來了。
三個月內,整個遼東文武,只會有兩種人,一種是殺人的,一種是被殺的。
若是不能做到殺人,不能像袁崇煥一般,成爲陛下手裡的利刃,到時候……只怕他第一個就是被殺被抄家的那個。
在遼東的武將,有哪一個真正敢說自己是乾淨的?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上,滿桂卻不似袁崇煥那般的扭捏,不就是殺人和抄家嗎,我覺得我可以的。
天啓皇帝則是微笑道:“是嗎?既然卿家如此自告奮勇,那麼……你就從旁協助吧。”
“是,是……”滿桂這膀大腰圓的軍漢,此刻居然將臀翹得老高,腦袋重重地磕下,像是小小的鬆了口氣:“臣一定盡心竭力。”
張靜一卻在一旁道:“陛下,臣聽說,滿總兵官倒還算是潔身自好,家裡雖蓄養了不少私兵,卻沒有其他的惡跡,只是滿總兵久在遼東,與不少軍將都打成一片,平日裡很是和氣,臣擔心,滿總兵下不去手,對人網開一面,那不少軍將,都是他提拔起來的,怎麼忍得下心呢?陛下,依臣看……就不要讓滿總兵爲難了吧。”
天啓皇帝便露出了狐疑之色:“是這樣嗎?”
滿桂聽了,已是嚇得渾身冷汗,臉色煞白,立即道:“不,臣……可以的,臣……絕不會有私心偏袒的,臣心中只有君臣,其他所謂私情,哪裡抵得上君臣大義?陛下……臣可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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