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歡心裡很憤恨。
這種憤恨來源於自己受到了羞辱。
他是大儒,名滿京城。
某種意義來說,他放在後世,那應該是搖着扇子,優哉遊哉的在電視中向人宣教的某名流或者教授。
皇帝固然是言出法隨,可他呢?他的每一句話,說出來的應該都是至理。
可是自己這至理,作爲天子的天啓皇帝,居然露出的卻是不屑於顧的表情。
於是,他怒了。
怒不可遏!
天啓皇帝則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他:“看來,只有讓你這樣的人入朝,天下就可以大治,對嗎?”
“不敢。”王歡正色道:“雖不敢自比管仲、樂毅,卻比朝中這些蠅營狗苟之徒要強上幾分。”
他說到此處,黃立極只能苦笑搖頭。
孫承宗卻下意識地看了黃立極一眼。
黃立極看到了孫承宗這不懷好意的眼神,頓時心裡微怒,偏偏此時,想要譏諷,卻是不合時宜,只好忍住,下次找由頭罵他。
此時,天啓皇帝又道:“那麼,朕便讓你去平建奴如何,朕將你送去錦州,你願幾年平遼?”
天啓皇帝的話,當然只是玩笑。
可王歡一聽,頓時大怒,他感覺自己受到了更大的羞辱,反正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撕破了臉,索性就說個痛快:“學生非武夫,此等衝鋒陷陣的事,非學生所長。”
大意是,我寧死也不願做賊配軍那般的丘八。
天啓皇帝心裡笑得更冷:“這樣說來,你爲何又振振有詞的說,你能平遼呢?”
王歡大義凜然地道:“治理天下,貴在良知,重在人心。而非是刀兵,若是陛下以王道治天下,任用了賢臣,百姓們都沐浴了陛下的恩德,人心依附,於是天下大治,這天下如堯舜之時,那區區的建奴……又算的了什麼呢?自然是彈指之間,灰飛煙滅,他們雖是不通王化,卻也能俯仰恩澤,不必陛下大動干戈,自然也就拱手來降了。”
“正因爲如此,孔聖人才提倡禮義,如今的世道,之所以如此,就如當初春秋之時,是禮崩樂壞的結果,陛下現在卻開口建奴,閉口建奴,實則卻是捨本求末,以爲依靠着區區刀兵,便可令建奴人降服,這難道不可笑嗎?聖人之道,即爲仁道也。譬如那建奴的皇太極,此人固然是豺狼成性,可若是他知中國出了聖主,又怎麼敢冥頑不寧呢,等到了那時,他若是還不悔改,到時陛下下詔,發中國之兵,以仁義爲干戈,禮信爲甲冑,王道之師,長驅直入,自是摧枯拉朽,犁庭掃穴,賊子喪膽,而遼東大定。”
王歡說到此處,似乎已經興起,他一輩子的學問,此時正好可以施展出來,於是又聲若洪鐘地繼續道:“我們現在所做的,恰恰是南轅北轍,陛下……你已鑄下大錯,當初的東林諸生,哪一個不是正人君子,哪一個不是飽讀詩書的名流,哪一個不是這天下少有的賢人?可是陛下是如何對待他們的呢?陛下對他們如豬狗一般,不但遠離他們,還對他們動輒以殺戮。可是陛下所親近的……又是什麼人呢?”
說着,他眼睛很厭惡地瞥了一眼魏忠賢。
魏忠賢則是面帶微笑,似乎很鼓勵他繼續說下去的樣子。
王歡繼續道:“陛下親近的……卻是魏忠賢和張靜一這樣的亂臣賊子!陛下有沒有想過,魏忠賢與張靜一這樣的人,這天下的軍民百姓,人人恨不得吃他們的肉,寢他們的皮。他們仗着陛下,欺壓百姓,任人唯親,不說這魏賊,單說那張靜一……”
張靜一“……”
王歡道:“這張靜一惡名昭彰,爲了羞辱天下的名士,竟是建言陛下設什麼東林軍校,這是什麼?這是沐猴而冠。更不必說,張靜一此人,兇殘濫殺,欺凌百姓,貪婪無度,好色成性,這樣的人……也可以信任嗎?”
王歡說的咬牙切齒,齜牙裂目。
張靜一頓時大怒,你可以說我兇殘,罵我貪婪,但是侮辱我好色是怎麼回事?
天啓皇帝忍不住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瞥了張靜一一眼。
王歡則是說得心情澎湃:“陛下想想看,那皇太極知道大明的朝廷,都是這樣的把持朝綱,得到陛下的信任,成爲陛下的腹心。只怕那皇太極,定要大笑,這華夏之君,竟不如他這蠻夷,便是那禽獸一般的蠻夷,也做不出的事,在這大明的廟堂,竟是蔚然成風!陛下想想看,那皇太極可還會畏懼我大明嗎?”
“似皇太極這樣的亂臣之所以能夠成爲大明的腹心之患,正是因爲這皇太極看透了我大明朝廷有魏忠賢和張靜一這樣的人,纔敢如此的肆無忌憚啊。陛下……若是再不改弦更張,罷黜張靜一這樣的人,那建奴勢必更爲猖獗,又還奢談什麼平遼呢?”
天啓皇帝聽到這裡,大爲震驚。
以往雖也有不少清流和他上一些什麼仁政之類的建言,可畢竟人家是上書,言辭還是很剋制的。
今日這王歡,反正知道自己要完蛋了,來一個破罐子破摔,索性就把心窩子掏了出來。
可這一掏,天啓皇帝卻嚇住了。
因爲他見王歡說的振振有詞,好像掌握了至理的樣子,心裡卻禁不住發寒。
因爲他很清楚,這樣認知和理解的人,絕對不只是一個王歡。
於是,天啓皇帝掃視了跪地的大臣們一眼,而後輕描淡寫地道:“衆卿之中,只怕也是這樣認爲的吧?”
衆臣跪地,都不敢作答。
天啓皇帝隨即又看向自己的兄弟朱由檢,不由問道:“皇弟呢,皇弟也這樣認爲的嗎?”
朱由檢沮喪無比,此時卻不做聲。
沒有矢口否認,其實就曝露了他內心裡的想法。
天啓皇帝又手指着大明門,繼續道:“宮外的那些讀書人,抱有這樣念頭的人,怕也不是少數。”
王歡道:“這是因爲,公道自在人心。”
天啓皇帝卻是冷笑起來,而後道:“只可惜……皇太極卻不這樣想,他只恨朕重用了張卿。”
王歡立馬反駁道:“這只是陛下被奸臣所矇蔽,一葉障目而已。”
“你不信?”天啓皇帝道。
王歡冷漠地道:“問題的關鍵在於,陛下是否信不信。”
“那好。”天啓皇帝一揮手:“來人,去將宮外拘押的那個人,給朕押過來。”
隨即,天啓皇帝便不做聲了,他很寒心,沒想到這麼多人反對自己。
不久之後,便見幾個錦衣衛押着一人進來,這人顯得極不情願,卻不得不被人推搡着,到了太廟這裡。
一見太廟,皇太極好像什麼都明白了,心裡只想說,只怕今日就是自己的忌日了。
要知道,太廟一般是處置俘虜的地方,像他這樣重要的俘虜,十有八九是在這裡明正典刑,用來祭祀這朱明的列祖列宗。
衆人見了皇太極,自然不認得,卻見此人被推搡着,卻桀驁不馴的樣子,一時都不禁心裡生出狐疑之心。
這人是誰?
卻見天啓皇帝道:“皇太極,你來的正好,可不是巧了嗎?朕本來還想先將你圈禁起來,畢竟這一路鞍馬勞頓的,朕乏了,想來你也疲乏了。可哪裡想到,現在正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來,你來說說看,這張靜一怎麼樣?你要說實話,如若不然,朕可不饒你。”
皇太極……
原本大家還各懷着心思,現在一下子,一切都煙消雲散,腦子統統空白了。
他們瞠目結舌地看着眼前這個拖着豬尾辮子,且狼狽不堪的人。
這個人……就是皇太極?
皇太極爲何會在這裡?
那王歡面上,本還以爲自己一番大道理,已說得這皇帝羞憤難當,心裡還頗有幾分得意。
可如今……臉驟然垮了下來。
而皇太極同樣很不好受,他感覺自己好像被剝光了衣服的小丑,出現在大庭廣衆之下。
這大明的狗皇帝,問的莫名其妙,什麼叫做張靜一這個人怎麼樣?
我敢說怎麼樣嗎?
雖然皇太極還是有些沒有適應做俘虜的生活,可也不至於愚蠢。
他擡頭,深深地看了張靜一一眼,對張靜一雖是恨得咬牙切齒,可是……本心而言,他只能感慨道:“可惜……這樣的人竟爲你們大明效力,若是在我賬下,我大金不出三年,便可踏破遼東,入主關內!”
說着,皇太極的臉上,不由得露出悲憤和可惜的樣子。
這表情是騙不了人的,畢竟……對皇太極而言,你大明皇帝也不怎麼樣,至於你的那些大臣,在他皇太極的心裡,個個都是酒囊飯袋!
他此時不禁有點妒忌,可惜啊,可惜了張靜一這樣好的人才,怎麼就落在這大明的狗皇帝的手裡呢?
“……”
…………
這幾章爲什麼要細寫,不是因爲要水,而是因爲,這其實是整個明朝末年的理念之爭,王歡這種思潮,其實是當時是得到很多知識分子的認可的,如果不細寫,那麼之前擁戴朱由檢,就站不住腳了。好吧,說這麼多,其實是想跟大家求一下月票和訂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