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旁的張靜一,細細地聽着三叔公的話。
他頓時對三叔公刮目相看起來。
三叔公的眼光很毒。
至少在當下,一般人是沒有辦法看準這銀行給佛朗機人和尼德蘭人所帶來的巨大幫助的。
說穿了,銀行的出現,就是給了人們透支的資本。
用銀行吸引天下所有人的財富,再將這龐大無比的資金,通過放貸的形式,投入東印度公司,東印度公司拿着這些錢,拼命的造艦和招募人力來完成擴張,最後再創造無數的利潤。
有了這銀行,這就等於是,你擁有了一個比國家財政更加龐大的財源,通過汲取這財源,得到更強大的力量。
而若是沒有銀行,你要對抗他們,只能通過可憐的財政收入來和他們對抗。
譬如現在的大明朝,若是社會財富有十億兩紋銀,而財政收入不過區區每年五百萬兩,即便五百萬兩銀子全部投入造船,也是杯水車薪。
而尼德蘭人,他們的社會財富若只有一億兩,財政收入倘若只有一百萬兩紋銀,區區一百萬兩紋銀,當然不可能是大明的對手。
可是……他們有了國債,同時又有了銀行,銀行大量的向社會收取儲蓄的資金,得到數千萬兩紋銀的社會財富,再通過放貸,那麼,他們手中的資金,可能遠超大明。
借債,卯吃寅糧,若是在後世,或許是有害的,畢竟,人類的技術進步已經難有跨越式的發展,形成不了攫取大量利潤的新行業,同時,市場的擴張也到了極限,借債越多,遲早會債務纏身,最後引發巨大的問題。
可現在……是大航海時代啊,這個時代,無數的空白市場亟待發掘,海貿的收益極高,一兩銀子的投入,可以帶來雙倍的利潤。
投入的越多,利潤越大,自然而然,也就永遠不愁不能償還債務了。
天啓皇帝大抵明白了這東西的厲害,道:“這樣說來,等於是他們用其國中所有的歲入,還有商賈的錢財,以及百姓們的積蓄,變成了他們造船和招募人手的資金,來和我大明對抗,是嗎?”
張三道:“正是如此,現在佛朗機人和尼德蘭人,聽聞我大明開海,並且自建艦船進行貨運,已是生出了戒心。再加上……臣聽聞,江南沿岸的不少私商,對此也十分警惕……這也是臣所擔心的,一旦到了那個時候,只怕……”
天啓皇帝目光發亮起來,帶着幾分興奮道:“銀行……還有這樣的好事?這個好辦,朝廷也可開一個嘛,咱們把天下人的金銀,都儲蓄起來,不就好了?”
天啓皇帝笑着道:“魏伴伴,張卿家,你們以爲如何呢?”
魏忠賢立馬就道:“陛下聖明,用張老弟的話,這叫做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
張靜一卻苦笑道:“陛下,臣以爲……此事不可爲,銀行的本質,在於信用,而我大明商貿並不發達,那些地主老財,還有尋常百姓,有了銀子,寧可挖一個地窖藏起來,也是絕不可能,將這銀子送去銀行或者錢莊的,所謂的銀行,不就是錢莊嗎?想要改變人們的習慣,哪裡是一年兩年的事。”
“再者說了。”張靜一咳嗽道:“陛下還記得大明的寶鈔嗎?”
天啓皇帝瞪眼看着張靜一:“這個,朕當然知道。”
張靜一道:“我大明的寶鈔,源自唐宋時期的交子,比那佛朗機人的銀行,不知早了多少年,可現在怎麼樣呢?這些年來,朝廷肆意發鈔,市面上,早就沒人敢用這個玩意了,形同廢紙一張,百姓們已上過一次當了,誰還敢……”
天啓皇帝禁不住道:“你這不是說朕沒有信用嗎?”
張靜一居然很認真地道:“是的。”
天啓皇帝覺得自己的臉火辣辣的疼,卻只能道:“這樣說來,我大明只能乾瞪眼了。實在不成,朕有很多銀子,索性再投入一些銀子……便是……”
張靜一搖搖頭道:“可這不是長久之計,畢竟陛下要用錢的地方多的去了,再者說了,我們用的是陛下的內帑,而人家用的卻是千千萬萬人的財富,現在我大明可以負擔,可十年,二十年之後呢?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所以臣以爲,還是要解決源頭問題纔好。”
天啓皇帝若有所思:“那該怎麼辦?”
“陛下……”張靜一道:“能否給臣一些時間,再給一些銀子,給臣調度,臣敢保證,半年之內,就讓這尼德蘭人的銀行歸我大明所有。”
天啓皇帝一愣,隨即道:“你的意思,將他們的銀行買下來?”
張靜一搖頭,道:“跟買差不多吧,就是……不打算付錢的那種。”
“那就是搶了!”
好傢伙,天啓皇帝覺得祖先的熱血,又在自己的體內沸騰起來,整個人精神抖擻,眼裡放光:“這個辦法最好,來,你來說說看,怎麼搶。”
張靜一一臉無語。
倒是張三看了張靜一一眼,卻是莞爾一笑,隨即道:“陛下,這可不成,他們的銀行,在西洋各國,都開設了門店,難道我大明還將所有的門店,統統的搶了?就算搶了門店,也沒有任何的作用,至於金庫,那更是……”
還不等張三說完,張靜一便道:“請放心,我不幹那等強盜才幹的事,我是講道理和規矩的人,用的是斯文的方法。”
張三對此,自是不抱任何期望,顯然他覺得,這個侄孫,似乎有些天真,對人家的銀行,瞭解得不夠透徹。”
而天啓皇帝聽說不是拿着刀去搶,頓時有些失望起來,只好勉強地笑了笑,一下子覺得索然無味起來。
見過了張三,天啓皇帝賞賜了一些財貨,接着又命犒勞隨船的人員。
張三便千恩萬謝地告辭而出。
張靜一因爲忙着大獄的事,自然也不能就留,隨之告辭離開。
等人都走了,天啓皇帝便忍不住對身邊的魏忠賢皺眉道:“搶?魏伴伴,這打劫,還有斯文的?”
“奴婢看……”魏忠賢認真地想了想道:“可能張老弟的意思裡,寓意,就是表面上是搶,可實際上不是搶,啊……其實奴婢也不是很懂。”
天啓皇帝依舊滿腹疑惑,頓了頓道:“給朕蒐羅一些這些銀行的訊息,朕倒是想知道,他們所謂的搶,到底是什麼。”
魏忠賢道:“奴婢遵旨。”
天啓皇帝繼而沉默,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良久之後,他才長長嘆了口氣,又道:“說起來……朕有點想鄧健了。”
魏忠賢:“……”
………………
張靜一回到縣裡,心裡其實還在想着銀行的事。
三叔公的話,其實是有道理的。
這玩意……要嘛毀掉它,讓尼德蘭人和佛朗機人站在自己同一起跑線上,要嘛就讓大明建立起一個行之有效的銀行體系。
當然,這很不容易。
因爲信用都讓天啓皇帝的祖宗們玩壞了,陛下若是這個時候敢站出來說,大家都把銀子儲蓄在朕這裡吧。
張靜一可以保證,天啓皇帝能收儲的資金,極可能還沒有歷史上崇禎皇帝能借到的錢多。
只是……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
他坐在公房裡,一直緊鎖着眉頭,沉吟着,正午的時候,王程跑過來道:“公爺,吃飯去。”
他叫了一聲,就打算溜了,回頭,卻見平日裡聽到吃飯便興致勃勃的張靜一,居然還坐在書案後,紋絲不動。
他便覺得奇怪起來,於是道:“怎麼了,國公爺可是遇到了什麼爲難的事?”
張靜一便擡頭道:“有一件大事,必須得十分信得過的人才能去辦。”
王程眉一挑,樂呵呵的樣子。
張靜一道:“你去請盧縣丞來。”
王程一口老血差點要噴出來,他倒不激動,只是覺得自己血有點涼了,硬着頭皮道:“公爺,我們纔是兄弟啊。”
“你?”張靜一看着他,一副猶豫的樣子。
這反應怎麼看,怎麼令王程覺得扎心
王程眼珠子一瞪,其他的事還能忍,這事有點忍不了了。
張靜一卻在此時哈哈大笑起來,道:“我其實是激將你罷了,好吧,大哥,不,王千戶,有一件事,要交給你去辦,你若是辦成,一定是大功一件,我不騙你。只是……這件事事關重大,你一定要仔細小心,要知道,稍有閃失,可是要出事的。”
王程素來是實在人,沒有多問,便立馬拍着胸脯道:“這個放心,請國公示下便是。”
於是張靜一和王程在公房裡議了足足一個多時辰,王程才一臉迷惑地離去。
實際上,他對於張靜一的意圖和計劃,都有些不太理解。
不過……
管他呢,反正這三弟拿主意就成。
看着王程離開的背景,張靜一則是默默鬆了口氣,此時,他露出了信心滿滿的樣子。
那些尼德蘭人和佛朗機人,居然想要捋虎鬚,那就讓你們好好地看看,我張靜一的手段如何了。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