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皇帝道:“這樣說來的話,那麼這些人……是當真以爲,朕已被他們襲殺了。”
說着,天啓皇帝看向張靜一:“張卿,你說是嗎?”
張靜一道:“既是夜襲,而且對方顯然也有一些緊張,雖是盡力做到了沒有走漏一人,又害怕隨軍的士兵知道,他們要殺的是陛下,怕走漏消息,所以一定是亂殺一通,而後趁着天亮之前撤去,所以陛下的預計,可能是對的。”
天啓皇帝頷首。
士兵們對武官們死心塌地,成了對方的私兵,願意爲其赴湯蹈火是一回事。
他們可以接受出城殺人的命令。
可如果讓所有人知道,襲擊的乃是皇帝,這種心態可能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算是驕兵悍將,也不至於做到每一個人,都不將皇帝放在眼裡。
這等謀逆大罪,一旦直接散佈開來,就算他們還是一條船上,只怕絕大多數人都會緊張。
何況也不可能讓這麼多人知道消息,最好的辦法,就是核心的一些人知道,其他人矇在鼓裡,只知道將軍要讓他們去殺人。
這也是爲何需要夜襲,需要天亮之前發起攻擊,果斷地斬殺殆盡之後,直接放一把火,就火速撤出。
天啓皇帝變得越來越冷漠起來,他眼眸微微沉着,目中忽明忽暗。
都說皇帝乃是孤家寡人,可是環顧四周,卻發現的是,自己身邊能信任的人,不過是區區張靜一和東林軍而已。
他手輕輕地在案牘上打着節拍,似乎陷入了沉吟。
而後道:“他們若是當真認爲朕已經被他們殺了,下一步會如何?”
張靜一道:“人死了,那麼就需要替罪羊……”
天啓皇帝道:“這樣說來,但凡是替罪羊,就和他們不是一夥?他們趁此機會,可以剷除異己?”
“理論上是這樣的情況。”張靜一道:“藉此機會,剷除異己,如此一來,他們便是遼東王了,只可惜臣,雖名爲遼國公,可這遼王……”
“這個時候你就別總是抱怨叫屈了。”天啓皇帝道:“如此一來,倒是省心了,客軍被他們殺光了,皇太極的人馬,也被他們殺盡了,只怕這個到時候,錦州、寧遠一線,不少和他們平日不對付的人,也在趁機被剪除,現在開始,誰在這寧錦一線還能蹦躂的,便是亂賊。”
張靜一卻道:“可以這麼說,不過臣以爲……這可能會有所武斷。”
天啓皇帝道:“非常之時,行非常之勢。現在死了這麼多人,這些人爲了自己的好處,已是殺紅了眼睛,朕怎麼還可照本宣科?江山是打出來的,太平天下也是殺出來的,這時候朕再婦人之仁,那麼可能從此……這大明江山,也就再沒有機會了。”
“只是,這一帶賊軍甚多,張卿,我們的人馬……可以應付嗎?”
張靜一在心裡嘆了口氣,,而後道:“陛下,眼下紛亂之秋,除了我們自己,還有誰可以託付嗎?”
天啓皇帝頷首,他顯然也是知道,張靜一的話是有道理的,在這遼東,除了自己這些人之外,再沒有人可以信任了。
“那就動手吧。”天啓皇帝道:“朕登基這麼多年來,處處受人掣肘,朕一直將自己當做天子來看待,總認爲,天子雖可以偶爾逾越規矩,但畢竟這天下的法令,乃是天子所制定,天子理應維護綱紀。”
“可現在,朕發現天子的法令,已經沒有辦法約束這些人了,既然如此,那麼朕爲何還要在乎這些法令,在乎這些章程?他們要殺朕,朕當然也絕不能心慈手軟。”
天啓皇帝說罷,看向皇太極:“太極啊。”
皇太極無語,他本想說,皇太極是自己的名,自己的姓是愛新覺羅。
當然,隨便了,你高興就好。
於是皇太極道:“臣在。”
天啓皇帝撫案道:“你這一次運氣不好,沒有見着朕是怎麼殺入瀋陽的,不過現在你運氣好了,這一次,你也隨軍,朕給你開開眼,讓曉得什麼叫做法統,知道什麼叫做正朔。”
“是。”皇太極點點頭,行禮。
只是……皇太極生出了疑問,怎麼……瀋陽城已經攻下了嗎?
這麼快?
他心情很是複雜,心裡也很是駭然,自己的父汗經營了這麼多年的堅城,城中更是聚集了幾乎所有精銳的建奴人,可是……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天啓皇帝隨即看向張靜一,吩咐道:“傳令,大軍繼續急行,朕要看看,他們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
錦州城內。
城門洞開。
數十個騎兵,護衛着一輛馬車徐徐而來。
這馬車上,架着一個巨大的棺槨,沿途的軍民,個個披麻戴孝,在這雪絮漫天之處,屋脊的積雪是白的,人穿着素衣,江山皆白。
此時,錦州城諸官,早就跪拜在了積雪之中,任由雪絮吹打在自己的臉上。
單本地的文武,就有數百人之多。
除此之外,各處的街巷,都已被關寧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戒嚴。
此時,運載着棺槨的車馬徐徐入城。
文武衆人,加上一些有聲望的士紳,依舊跪在地上。
此時,有人冷不丁地低聲道:“陛下的屍首,找着了?”
挨着這人身邊的一人便道:“找個屁,反正尋個差不多的屍首就是了,哪裡管得了這麼多?送去了京城,誰敢說不是陛下的屍首了。反正人都燒焦了的,要尋一個焦屍還不容易?這棺材裡的焦屍,怕還熱乎着呢。”
“噗……”有人禁不住笑出聲來。
於是,許多人偷偷朝這人瞧去。
此人是鐵嶺的一個舉人,在遼東這地方,能中舉人,比江南中一個進士還風光,尤其是遼人守遼土之後,朝廷爲了穩定遼東的士紳人家,往往賜予了較高的官職。
這舉人從前在鐵嶺,曾做過推官,此後又升典牧所大使,此後一路平步青雲,成爲了遼東布政使,當然,因爲鐵嶺丟失,他舉家而逃,最終罷官。
不過,罷不罷官都沒有多大意義,畢竟身份和地位在,如今舉家遷至錦州,早就成了所有文武大臣的座上賓了。
他噗嗤一笑,忍不住道:“這可不是死無葬身之地了嗎?所謂仁義不施,報應不爽。所謂的天命昭昭,其實在我看來,不過是天理循環而已。”
他的這番話,可謂是惡毒,以至於許多人覺得敏感,沒有接話。
這舉人姓趙,叫趙文義。
趙文義本來逃跑,是不該罷官的,畢竟許多人想要保他,可因爲魏忠賢那邊,總需要找幾個人來揹負兵敗的責任,因而纔將他直接罷黜了。
爲此,趙文義總是口不擇言,說一些今上不似人君,與閹黨勢不兩立之類的話,大家早就習慣了。
“咳咳……車駕來了,大家別笑啦。”
有人看不下去。
讓人看見了,感覺不好。
果然,那裝載着棺槨的車駕,徐徐而來。
誰曉得,趙文義最激動,先是站起來,而後捶打着心口,口裡大呼道:“嗚呼,吾皇大行,置臣等於何地焉,聖皇賓天,悲不自勝啊……”
於是,大家都嚎了起來。
倒是沒見多少淚,甚至還有人躲在人羣裡低笑着。
衆人又是哭,又是朝那棺槨三拜。
趙文義一面說,一面乾嚎,說着說着,禁不住又想笑了,於是拼命咳嗽,緊接着便車軲轆似地說一些吾皇聖明,遭遇不測之類的話。
一旁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便忍不住道:“趙先生,你這哭跟笑似的,算了,算了,你別說了,行大禮就是了。”
趙文義瞪了這人一眼,理直氣壯地道:“這是悲極生樂,你懂什麼?你看這滿遼東的百姓,不都跟過年似的嗎?”
“噓……慎言。”
跪在另一邊的,則是當地的文武重臣。
爲首的,正是那老人,其餘則做爲副將、布政使人等。
這些人倒是表現的比較剋制,只是跪在道旁,恭迎大行皇帝。
這老人此時卻突的道:“多爾袞那邊,接到了訊息了吧?”
身旁的人便道:“想來這個時候,應該快馬已至瀋陽了,十之八九已收到了,東林軍覆滅,他只怕已喜不自勝了。”
“這些韃子……”老人冷哼一聲,道:“得意卻也未必能忘形,陛下新喪,他們只怕又要組織進攻,到時……需趕緊向朝廷催討錢糧,告訴朝廷,咱們現在十分艱難,舉國同喪,在這個時候,可不能出事,若是韃子再入宣府,兵臨京城,就沒有僥倖了。”
“您看要多少合適。”
“三千萬兩白銀吧。”
“啊……這是不是太多了,以往……”
老人淡定地道:“今日不同往日了,現在不是死了不少將士嗎,這袁崇煥等人謀反,我等要繼續募兵!”
“再者說了,現在內帑裡有的是銀子,國家大喪期間,那宮裡的孤兒寡母,也擔心咱們會鬧出事來,一定會想辦法安撫的。”
那人頓時恍然大悟的樣子,眼眸發亮地道:“妙,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