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倒是一臉敬重的模樣,對着朱由檢道:“這天下,尤其是這廟堂之中,口裡喊着爲國爲民的人多如牛毛。人人都拿先賢的話,來顯露自己的風骨,便是一個區區小御史,張口閉口,也是什麼天下蒼生。可真如殿下這般,捨身而利國利民者,屈指可數,令人欽佩。殿下在遼東,但有什麼所需,我無不供應。”
朱由檢便大喜道:“如此甚好。”
二人一番對話,分明像是罵人。
天啓皇帝喜道:“無論如何,將來要去遼東,那便去遼東……今日朕弟回來,自要好好養一養,這幾日,就在西苑吧,朕來作陪。”
此時衆臣紛紛道:“恭喜陛下。”
那李國也道:“臣恭喜陛下,恭喜遼東郡王……”
此言一出……卻猛地讓百官恍然。
恭喜陛下,這可以理解。
出了這麼大的喜事,任何人都值得歡呼雀躍。
可此時恭喜遼東郡王……
一下子的,無數人開始眼熱了起來。
遼東的土地,還真是河南布政使司的十倍,若是再算上極北之地,算上其他不毛之地的話,恐怕這地域,更加廣袤。
此時的遼東,是沒有邊界的,張家坐鎮遼東,原本大家以爲,那是苦寒之地,千里沒有人煙,其實不算什麼,就當朝廷封了一個羈縻遼東的酋長就是了。
可現在細細一思量,我的天啊!如此廣袤的土地,卻儘可爲耕地,這價值……立即暴漲十倍百倍,這黑麥首先有利的,只怕未必是朝廷,而是他張家吧。
李國一下子,點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今時不同往日了。
當初冊封的時候,大家將張靜一當做了當初的沐英,未來張家,便是雲南的沐家。
可現在……這何止是沐英啊,這分明是再造出一個江南哪。
當然……那麼大的地方,要開發出一個江南來,只怕沒有一百年,也是無法做到的。
可問題就在於,憑啥就給你張家呢!
黃立極此時不禁皺眉,他很清楚,李國這是故意想搞亂的節奏。
連孫承宗也察覺到了一絲異常。
他們都錯愕地看向李國。
李國的表現,在他們看來是異常的。
這個時候,委實沒有必要。
張靜一的臉色,也開始變得不好看起來。
此時氣氛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尷尬。
天啓皇帝卻好像沒事人一般,笑了笑,道:“好好好,這確實是可喜可賀之事,朕與信王,已有許多日子不見,兄弟之間,也有許多話要說,諸卿告退吧。”
衆臣告退。
張靜一卻被留了下來。
天啓皇帝聽聞還有一些黑麥,便讓膳房繼續做了蒸餅送來,而後又尋了一些酒菜來,先讓信王朱由檢坐下,又賜張靜一坐。
隨後,天啓皇帝坐下,卻吩咐魏忠賢道:“魏伴伴,你也坐下說話,今日乃家宴,沒有旁人。”
魏忠賢受寵若驚,卻忙搖頭:“奴婢站着就好了。”
“坐下吧。”天啓皇帝笑吟吟地道:“你若是站着,便是立皇帝了。”
魏忠賢:“……”
這話顯然很有效果!
於是再不敢猶豫,他嗖的一下,立即欠身在末位上坐下。
天啓皇帝便又笑道:“現在坐下了,便是九千歲。”
魏忠賢苦笑道:“陛下,這都是外頭人亂說的,奴婢怎麼當的起。”
天啓皇帝嘆了口氣道:“是啊,皇帝至尊,所以臥榻之下豈容他人酣睡?當初,朕在外頭,有人想要立信王,他們慫恿信王稱孤道寡。朕不見大臣的時候,他們又說魏伴伴幾乎是皇帝了,因而稱其爲九千歲,這些個人哪……真是沒一日安生的,不就是想讓朕弄死魏伴伴嗎?”
魏忠賢長長舒了一口氣:“陛下聖明,一下就猜測出了他們險惡的用心。”
天啓皇帝笑了,此時想起了什麼,於是看向張靜一道:“李國的話,你怎麼想?”
張靜一想了想,才道:“要不算了,臣就不坐鎮遼東了,給個旅順即可。”
天啓皇帝不置可否。
頓了頓,卻是笑了笑道:“今日卿家一番話,真是令朕茅塞頓開,我大明這些人,爲何成日什麼事都要吵作一團?不說其他,就說那些體面的士紳吧,他們各自家裡,都有多少土地,可即便家裡有良田千頃,依舊還要爲幾畝地爭的死去活來,這是爲何?”
“這是因爲,他們將他們眼前的地,當做了他們的天下,別人多佔他一分,他們便要吃虧一分,因而爲了幾畝水田,便要喊打喊殺,要訴訟,要激起械鬥,要和人老死不相往來。天下之大,可他們名爲讀書人,是積善之家,實則……卻是鼠目寸光,他們的眼,真如針尖一般。”
天啓皇帝頓了頓,接着道:“朕其實說穿了,就是最大的那個士紳。李國的話,其實就是要讓朕,也像那些鼠目寸光的士紳一般,眼睛只有針尖那般的小,這個老狗,平日裡看着老實,原來竟有這樣的居心,他是什麼東西,也敢離間你我君臣?”
說着,天啓皇帝面上略帶幾分怒意,又道:“朕賜張卿爲遼東郡王,世鎮遼東,這遼東……朝廷偏就不管了,朕也絕不改弦更張,這不是朕在置氣,而是天下之大,朕既不能效仿那些小家子氣的士紳一般,只看遼東這一隅之地,朕不稀罕做這事。而且……朕也相信,有張卿在,遼東定可如雲南沐府一般,代我大明永鎮遼東,使我大明永無北患。”
“所以張卿,這些話,以後休要再提了,黑麥你有大功,在遼東屯田,推廣黑麥,你張靜一也要承擔起這個干係。以後若是有什麼流民,朕可是一股腦的往遼東丟了,你張家定要設法安置,可不要鬧出什麼亂子,如若不然,朕就不講情面了。”
皇帝這樣說,其實也是希望他能坦然接受。
張靜一則是眼帶感激,再沒異義地道:“臣知道了。”
皇帝對他好的真的沒話說呀!
沒多久,黑麪的蒸餅上了上來,又上了酒菜。
酒過三巡,張靜一有些醉了。
今日天啓皇帝的興致格外的高昂,結果最先趴下。
張靜一喝了酒,要去小解,那朱由檢卻是追上來。
這令張靜一有些難爲情,這傢伙……有時候也挺煩人的。
此時,朱由檢道:“孤王入京的時候……遇到一事,思前想後,還是先和向張兄弟說纔好。”
張靜一很是鬱悶地道:“能不能等我小解完了再說?”
說着……繼續呲呲。
朱由檢站在一旁,也不避諱,羨慕的樣子道:“張兄弟真是真性情,別人小解都去恭房,張兄弟在宮中,竟只尋一個牆根便扒褲頭,可見張兄弟早已將俗事看淡了,所以才能如此灑脫。”
張靜一:“……”
這種情況,如果說這樣的話,張靜一一般都認爲這是諷刺。
可朱由檢直勾勾的站在一邊,居然也開始對着牆角小解。
而後抖了抖,愉快地拉上了褲帶,道:“果然暢快極了,哈哈……”
張靜一覺得這傢伙,十之八九……魔怔了……
他只好收拾了自己的衣冠,道:“我是實在沒憋住,這才如此,不是有意的,你可別四處和人去說。”
“當然,當然。”朱由檢點頭,隨即便將自己入京時的見聞說了。
張靜一則驚道:“李府,哪一個李府……這李府的主事,竟還敢毆打殿下?他們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朱由檢則氣呼呼地道:“我並非是想要挾私報復。只是這該死的冰敬碳敬,實在可惡,南京的人,送去十幾車的大禮,這邊那所謂的李公,卻是坦然接受,還美其名曰……是碳敬,果然文臣皆可殺,這些人……沒一個好東西,也幸好我不是天子,我若是做了皇帝,這滿朝文臣,只怕孤王要殺盡不可。”
張靜一忙是道:“誒……殿下,話也不能這樣說,總還有幾個是好的,做人不可如此偏激。你還記得,那地方在何處嗎?”
朱由檢剛喝了酒,有點暈乎乎,於是想了想,才大抵地描繪了那府邸附近的街巷。
張靜一則是記下了,接着很有義氣地道:“無論如何,也要給殿下報仇。”
“不是報仇的事,是這些人……如此明目張膽的貪贓枉法。”朱由檢倒是急了,他現在眼裡容不得沙子,便接着道:“這還了得?這碳敬從何而來,還不是民脂民膏?美其名曰是碳敬,實則是吃人血肉。”
張靜一點點頭,道:“懂了,殿下嫉惡如仇……看來……陛下還是太心慈手軟了,殺人抄家太少,以至於有人如此猖獗。”
朱由檢想了想,居然顯得很認真的點了點頭,道:“對,這兩年,孤王也覺得皇兄過於宅心仁厚,若換做是孤王……”
張靜一:“……”
唉……
這是怎樣的一個魔頭啊。
張靜一禁不住不寒而慄,這要是現在的朱由檢當真成了崇禎……只怕天下都要屍山血海了吧。
這樣看來,我張靜一都已算是大善人了。
…………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