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迎祥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
他第一次看到,人類的戰場上,居然會出現這樣的東西。
無數的流星落下,轟鳴四起。
無數人人仰馬翻。
可怕的是,這玩意的威力不但巨大無比,而且其射程,更是恐怖。
若是再遠一些,幾乎要做到視距外命中了。
那炮彈特有的嘯叫,混雜着轟鳴。
這時候……方纔還如洪峰一般,朝着官軍衝殺的流寇,隊形瞬間的瓦解。
是的。
瞬間就崩潰了。
甚至根本沒有驚愕和還想再試一試的決心。
縱是那老營的人馬,本是精銳,平日裡好勇鬥狠,許多次作戰,他們都是拼殺在前。
有不少人,渾身多次受創,在戰場之上,也十分頑固的不肯退下。
就這麼一羣跟着高、張二人轉戰了千里之人,此刻卻也一下子勇氣全無。
這倒不是膽怯,而是無力。
一種完全沒有反擊之力的恐懼,在此刻佔據了他們的身心。
於是,所有人第一個念頭就是跑。
可是……逃跑所帶來的連鎖反應,卻是更可怕的。
一開始,最大的傷亡來自於炮彈。
可很快,逃跑過程之中的相互踐踏所帶來的傷亡,迅速的超越了炮彈的殺傷。
可偏偏,人們寧願相互踐踏,也已不願意再向前一步了。
此時此刻,高迎祥的內心,只有絕望。
他既恐懼,心也在淌血。
十年啊。
十年來的經營,慢慢帶出來的隊伍。
只在瞬間土崩瓦解,什麼都剩不下了。
他當初起事的時候,本就是抱着必死的決心,覺得事在人爲,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因而,他一次次絕處逢生,一次次創造奇蹟,那官軍曾經不可一世的假象和神話,被他一次次的撕下來。
可到了現在,高迎祥是真的累了,此時他只好苦笑,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這樣的官軍……還能戰勝嗎?
即便今日逃了,將來……還能東山再起?
這個念頭滋生出來的瞬間。
身邊有衛士大呼道:“大王,大王……”
高迎祥回頭,一臉茫然,卻見衛士歇斯底里的大吼:“大王……大家夥兒都在敗退,要不要攔住……”
攔?
高迎祥這纔想起,他的職責,他是反王,他應該這個時候,想盡一切辦法鼓舞士氣,再試一試。
可此時,他卻是一臉疲倦道:“讓弟兄們跑吧。”
敗的如此之快,這是所有人無法想象,高迎祥苦笑以對,他抽出腰間的刀來,四顧左右,大呼道:“弟兄們,能跑的都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家夥兒走到今日,不就是爲了活嗎?官軍勢大,風緊扯呼!”
而後,卻將腰間的長刀橫在自己的脖子上。
衛士們見狀,嚇呆了,匆匆涌上來,大哭道:“大王,這是做什麼?”
高迎祥嘆口氣:“今日一敗塗地,看來定是大明氣數未盡,我殺官軍十年,本還以爲,可覆滅這充盈了贓官污吏的狗朝廷,還這天下一個清平,誰料今日回首,十年努力,竟是成空。我當日自稱闖王,而今才知十年辛勞,竟是荒唐可笑,世想再無闖王了。爾等尋一處沒有官府的地方,苟且偷生吧,活下去。我先去也!”
說罷,不等衛士們阻攔,脖子上便濺出殷紅的血來,鮮血噴濺,人則栽倒落馬。
衛士們拜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嚎哭。
張獻忠此時也已是臉色鐵青。
他心裡還繫着自己老營,還有孫可望的安危。
卻見孫可望的人馬,因爲衝的急,所以竟生生的掠過了炮擊,隨後,那陣前,便傳出無數的火銃聲。
那火銃密集的猶如炒豆一般,彷彿數千上萬人連續不間斷的開銃。
雖是遠遠的瞧不清那硝煙濃烈之處發生了什麼。
可是……慢慢的,他看到許多逃散的戰馬驚慌的奔出來。
無主的馬越來越多,於是,張獻忠大驚。
他已明白,馬沒了主人,那麼……孫可望十之八九,已是沒了。至於老營的弟兄們……
張獻忠猛地,擦拭了眼淚,罵道:“賊老天竟不助俺,卻與那昏君同流合污嗎?俺在一日,必教你天翻地覆。”
此時又見高迎祥竟是自盡。
一種深深的絕望,頓時瀰漫在張獻忠全身。
張獻忠跳下馬去,一把抓住高迎祥。高迎祥此時雙手條件反射似得抓着自己的脖子,傷口處已不噴射血箭了,卻涌出血沫來。
他張口想說什麼,可發不出聲音,兩腿不斷的抖着,痛苦又不甘。
張獻忠大罵道:“高老哥平日裡也是一條漢子,今日何自裁?你這般死了,教俺還有什麼面目活在世上?哎,你糊塗啊。”
口裡罵着,眼眶裡淚水團團打轉。
天下之中,不少人傳說張獻忠乃是殺人魔頭,飲血茹毛,宛如野人一般。
可這時的張獻忠,淚水已是奪眶而出,口裡依舊喋喋不休的大罵:“這樣艱難都活下來了,當初聚義反明的時候你是咋說的?而今你倒是死了痛快。”
說罷,擦拭了眼淚,滿是老繭的手,捂着高迎祥的眼睛,道:“去吧,去吧,陰曹地府裡,便沒有這些該死的害人蟲了,好好的做一個良鬼,踏踏實實的過日子。”
說到此處,張獻忠突然如鯁在喉,竟是再發不出聲來,口裡只是啊啊啊啊的古怪音節。
踏踏實實過日子,這短短几個字……在此時此刻,突然一下子觸動了張獻忠的心事。
什麼賊,什麼匪,什麼闖將和闖王,當初若是當真能踏踏實實過日子,何至走到今日這一步。
張獻忠起身,拔刀,四顧,一旁有人慌慌張張的來,道:“官軍的騎兵來了,騎兵來了……”
轟隆隆,轟隆隆。
在炮火和槍聲之中。
從側翼,東林騎軍已如旋風而至。
他們充當的並不是主攻,甚至連助攻都不算。
而是用來包抄的。
一旦流寇崩潰,他們立即如脫弦的箭矢一般,將敗兵分割,圍困。
張獻忠深吸一口氣:“當日項羽困垓下,今日俺被官軍圍,天不助俺俺完蛋,俺完蛋來俺完蛋!”
報訊的人懵了:“將軍,現在咋弄?”
張獻忠深吸一口氣:“殺出去,來日再報仇雪恨!”
這一次說的是人話,這人聽懂了。
只可惜……
遲了。
數千騎兵,出現在戰場,開始分割。
而後,浩浩蕩蕩的步兵上了刺刀,發起了衝鋒。
炮聲已停了。
這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到處都是追亡逐北的一幕。
…………
天啓皇帝鬆了口氣,此時的內心,談不上喜悅,卻有一種心中大石落下的感覺。
他忍不住道:“此戰,甚好。”
張靜一卻是皺眉不語。
片刻之後,有人上前:“報,各隊已經出擊了,第一團指揮李定國追的急,受了傷,被人擡了回來。還有……錦衣衛那邊,也不安分,劉文秀帶着一干人,也去追殺……”
張靜一聽罷,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李定國傷的不重。”
“倒是不重,只是他面如死灰,覺得錯過了這一次功勞。”
張靜一點點頭,讓人退下。
他心裡頗有些感慨。
無論是劉文秀還是李定國,在另一個歷史裡,都是張獻忠的義子,和孫可望一樣,在明朝末年的歷史裡,曾如星辰一般的耀眼。
可今日,他們在這原野上,卻是彼此反戈相向,爲了各自所認同的道理,憤恨廝殺。
而這一切……卻都是因自己而起。
說起來,東林軍許許多多的將士和骨幹,都來源於當初關中的流民,若不是當初招徠了他們,讓他們活下去,又讓他們成爲生員,只怕……他們已是跟着張獻忠、高迎祥和李自成去了。
天啓皇帝道:“張卿,你有心事嗎?”
張靜一道:“陛下,如今除了高迎祥和張獻忠,那李自成尚在。”
天啓皇帝道:“他若是敢來,朕必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張靜一道:“臣若是李自成,便不敢再來了。”
天啓皇帝嘆了口氣道:“所以我們立即主動出擊?”
張靜一搖搖頭:“陛下,臣倒是以爲,這個時候,我大明足以靠馬上得天下,可如何定國安邦,單憑殺戮是不夠的。”
天啓皇帝道:“怎麼,你又有什麼想法?”
張靜一道:“武功到了極致,卻不能一直如此下去,否則就會形成依賴,難道陛下希望這一生都在四處征戰嗎?臣倒以爲,這個時候是考驗陛下文治的時候。”
天啓皇帝笑了笑,其實……起初獲得一場場大捷的時候,他確實無比激動。
可到了現在,消滅一支流寇,對於他而言,確實也算不得什麼了。
因而張靜一這番話,倒是讓他來了興致:“看來張卿已經有了主意?”
張靜一表情凝重的道:“是,臣有一些主意。”
天啓皇帝道:“那麼你來說說看,現在應該怎麼做?”
張靜一道:“臣現在需要糧食,需要大量的肉食,還需要一筆銀子。”
天啓皇帝:“……”
這時天啓皇帝冒出一個念頭,怎麼什麼都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