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九年六月二十八,順天府通判呂萬才被罰俸三月。
做到這個位置的人,誰也不會在乎那不夠一人一年吃用的俸祿,但罰俸,是京師對文官的嚴厲懲罰之一。
清流士子,文官大臣,講究個斯文體統,官面上很少有什麼直接的訓斥,若犯錯或者得罪人到了一定的程度,這錯又不到降職和除官的地步,一般就是罰俸了。
而且這是個前兆,某人若被罰俸,接下來在官場上也不會有什麼升遷,一路灰暗了。
呂萬才雖然只是順天府的通判,稱不上什麼高品清貴,但這位位置卻是要職,更不必說他在治安司的差事,他是錦衣衛千戶王通的親近人。
自王通出現在京師衆人視野之中,圍繞着他雖然爭議多多,朝臣清流攻訐不停,但王通在官路上卻始終出於上升的態勢,身邊的人雖然不多,可也跟着發達,在風雨中屹立不倒,可這次卻不一樣。
儘管沒有大張旗鼓的宣告,可這個消息還是迅速的傳遍了京師各處,很多人都覺得此事意味着什麼。
畢竟呂萬才所在的治安司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誠管轄,和王通那邊親近是親近,可京師各種事還要依靠張公公來遮風擋雨。
現下張公公都護不住了,難道真出了什麼大事,難道治安司這個衙門要完?這麼想的人很多。
京師各處對治安司有好感的人不多,莫說那些要花錢買平安牌子的,誰又願意除了東廠和錦衣衛之外,多這麼一個機構盯着大家。
看着治安司的人吃癟,猜測的人有之,幸災樂禍的人更多,六月二十九日安靜了一天,京師衆人還要觀望下,看看此事有沒有什麼反覆。
但消息靈通的京城人士什麼反覆都沒有聽到,呂萬才就是被罰俸祿三月,而且順天府和錦衣衛各個在城外清查無名白罪案的差役和兵卒,都悄無聲息的撤回了城內,看來呂萬才和治安司這次的確倒黴了,沒準連秉筆張公公都有不妥。
查無名白這等棄民的案子,居然都這般收場,可見是得罪宮裡的人,這還能有什麼好……
六月三十這天,治安司派出去店鋪收平安銀子的人就有幾個被不軟不硬的頂了回來,秦館那裡又有人借酒裝瘋,說要帶幾個姑娘回去。
大家都知道這是試探,如果治安司不聲不響的忍了,那就進一步的證明了大家的判斷,治安司軟了,有人把他的勢頭打下來了。
甚至連治安司自己的差役,在外面被人冷言冷語,沒有收到錢,當時也只能是忍氣吞聲的回來,秦館那邊的小廝丫鬟,對醉酒胡鬧的客人也不過是好言勸告,不像從前那般呵斥。
你讓一寸,別人便欺一尺,這等做法,讓京師衆人更加確認了自己的想法,不少人準備第二天給治安司一個好看。
不過第二天,想要給治安司好看的人都被嚇了回去,頭天沒有買平安牌子的鋪面都被順天府的差役上門封了。
在秦館那邊鬧事的客人也被秦館的護院一頓暴打,想要去告狀說理都是無門,個別依仗有後臺的想要找人出來鬥一鬥,卻被從宮內傳出的消息嚇了一跳。
司禮監秉筆太監張誠族侄張平,爲人忠厚,特補入錦衣衛,爲總旗銜,駐地南街。
司禮監秉筆太監,這是內官中第二第三的位置,金山銀海自不必說,這權柄也是等同內閣次輔,宮內賞賜也是賞無可賞,按照慣例規矩,都是提拔這等大太監的子侄入錦衣衛或者東廠,就好比馮保的侄子馮友寧是東廠掌刑千戶。
在這個當口,有這麼一道恩賞的旨意下來,大家都知道宮內對張公公的態度了,那裡是要有禍事,分明是恩寵有加。
更不必說傳出來的小道消息,說太后娘娘和萬歲爺都親口讚賞了張公公幾句,張誠地位穩固,甚至看漲。
那他手下的治安司自然穩固,也沒有前面所說的禍事和倒黴,或許這呂萬才的罰俸就是罰俸而已,沒什麼其他的處罰。
交了平安銀子的都是慶幸自家沒有冒險,硬頂的幾家哭都來不及了,這次可不是交了幾倍的罰金就能重新開業的事情了。
治安司幾方都定了調子,硬頂這幾家關店,店東不得再在京師開店,掌櫃、夥計不得再在京師討活,至於在秦館那邊惹事生非的浪蕩子,卻有錦衣衛的人上門“看望”了下,結果這些浪蕩子不是第二天感染風寒,在家“養病”,就是“思鄉心切”離開京師。
不在京師開店,去天津衛也是一樣的,不在京師討活,天底下許多富裕之地可以做工,至於那些鬧事的浪蕩子也是借酒裝瘋,警告幾句而已。
但這個姿態擺出來,儘管呂萬才被罰了俸祿,儘管城外查辦無名白撤了回來,可治安司依舊是不好惹的。
治安司的威風不墜,可辦差的一干人心情都不太好,順天府通判呂萬才告病半月,鄒義整日忙碌司禮監的差事,出宮的時間少了很多。
李文遠每日臉上都沒什麼表情,倒是一如既往,不過得空就去振興樓那邊喝幾盅,南街這塊的公務都交給回來依舊的百戶田榮豪處理。
七月十五照例要做些儀式祭祀,人的心情都好不到什麼地方去,對治安司這幾位來說,本就心情不好,這更是鬱悶了多些。
七月十六,李文遠照例在自家門前給手下兩個百戶的人點卯,各自散了去做差事,他在幾個照應的地方看了看,算計時候差不多,又是去了振興樓,左右現在要收斂,事情也少,中午喝兩杯也算消遣。
振興樓本就是治安司自家地盤,掌櫃夥計見到李文遠那有不殷勤招呼的道理,有固定的座位,也知道李文遠的口味喜好,一坐下就酒菜就上來。
不過今日進門,卻有一名陌生的夥計站在門前,躬身恭謹的說道:
“李大人,裡面請!”
李文遠盯了他一眼,點點頭,又掃了眼櫃檯上的掌櫃和夥計,就跟着那夥計向內院走去,出了這樓的後門,前面就是幾個獨院,那夥計轉身低聲說道:
“王大人正在雲海院等!”
李文遠身子頓了下,向前面的院子張望了眼,點點頭,把已經抽出的短刀塞回懷中,走到那獨院門口,卻看到門上用白灰寫着“津”字,看到這個標記之後,李文遠纔算是放了心,推門走進。
院子中十幾個精悍青壯在那裡侯着,院子不大,這麼多人卻顯得擁擠了,李文遠有些納悶,心想何必弄出這樣的陣仗來,這麼擁擠,真要出什麼事情反倒是不方便。
“王大人,京師這般模樣,你來這裡,萬一被人看到,豈不是麻煩!”
進了屋中,桌上擺放幾樣簡單的小菜,王通笑着站起,李文遠畢竟年紀大些,又有虎威武館教習這一層師徒關係在,忍不住說了兩句。
“京師一切太平,有什麼麻煩的地方?”
對李文遠的埋怨,王通笑着反問說道,李文遠嘆了口氣,搖頭無奈道:
“王大人又在明知故問了,最近呂通判那邊被罰了俸,咱們在城外追查無名白的人也都被勒令退了回來,京師這邊對咱們風向不利啊!大人你身爲武官,擅離職守,若被人知道,這時候發難,豈不是麻煩。”
王通只是伸手按了按,輕鬆的說道:
“先坐,先坐,等他們兩個過來。”
兩個人落座之後,沒過多久,呂萬才也是騎馬到了,進屋之後見到王通也是驚訝了下,李文遠這時候卻想到了其他處,王通離開京師的時候治安司架子剛剛搭起,而且那時他也沒什麼力量,不可能有什麼別的勢力。
等到了天津衛,京師治安司的權力漸漸被張誠和他們三人抓在手中,雖說治安司這邊一直是盡力配合,但在京師真正屬於王通的力量並沒有多少,可今日無聲無息來到振興樓,並且四下通知,似乎並不是像自己想的那樣。
吃午飯的時候,鄒義也匆忙趕來了,進屋之後,鄒義說話卻比先前的李文遠委婉了少許,開口說道:
“王大人在這個時節來還要謹慎纔是,外面這麼多扈從,未免讓人注意。”
對幾個人的話,王通也不接口,只是對門外的親衛點點頭,由親衛們動手伺候,酒菜開始送上來。
不多時酒菜齊備,倒是振興樓的頭等席面,豐盛的很,可呂萬才幾人更加糊塗,王通起身給三個人各倒了杯酒,然後自己滿上,舉杯笑着說道:
“本官這次來京師,是要給三位賀喜的,來,咱們共飲此杯!!”
聽王通說話,衆人更是摸不到頭腦,這麼鬱悶的時候,真不知道喜從何來,可出於禮節還是喝了杯中的酒。
“自然是恭喜你們查到真相,若不是如此,又怎麼會有這麼多針對你們的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