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北口大捷之後,王通沒有得到什麼封賞,而且這場戰役如果不是虎威軍足夠強悍的話,在口外可能就會被蜂擁而至的韃虜騎兵殲滅,王通心中對戚繼光難免有怨氣,不過從草原上回到天津衛,戚繼光卻來了天津,並且在臨海閣約王通赴宴。
王通知道自己是萬曆皇帝的第一號親信,和邊鎮大將私下見面,是很犯忌諱的事情,所以單獨寫密摺送到萬曆皇帝這邊。
此時又是提起,萬曆皇帝卻有些迷糊,他愣了下,轉頭問張誠道:
“有這個摺子嗎?”
“萬歲爺稍待,奴婢去摺子架那邊查查。”
張誠躬身說了句,然後和趙金亮一起出了門,殿堂中變得安靜,萬曆皇帝神色沉重,還在考慮方纔張學顏等人說的話,看見王通仍在那邊站着,擺擺手說道:
“在朕面前不要這麼拘束,坐下說話就是。”
王通謝過,坐在了椅子上,司禮監東廠提督太監張鯨眼睛瞪大了些,左右又是看看,卻發現鄒義神色如常,王通也沒什麼惶恐的樣子,張鯨不由得心下暗歎,都說王通最得萬曆皇帝信任,從前接觸的少,僅僅是耳聞,今日親見才知道所言不虛。
“張學顏講的不好聽,不過朕知道的事情和他說的都是一樣,倒是實話,真要如此的話,還要緩緩經營,不過戚繼光說的也不假,再過幾年,好不容易練出來的兵馬散的散,老的老,爛的爛,那時候就不要圖什麼北疆太平,就要考慮韃子是不是惦記咱們這邊了。”
萬曆皇帝說的頗爲氣悶,張鯨猶豫了下,開口說道:
“萬歲爺不必憂心,各處軍將都是盡心做事,或許會更加精銳,到時候萬事大吉,情勢或許比現在更好。”
“大明多少年纔出了戚繼光這樣的,要不是皇祖那一代又是北邊的小王子,又是俺答,又是東南的倭寇,怎麼會有馬芳、戚繼光、俞大猷這一干將領冒出來,現在太平了這麼多年,又怎麼會有什麼名將。”
萬曆皇帝悶聲說道,沒想到萬曆皇帝這般有條理的回答,張鯨啞然,愣了下才回答道:
“奴婢失言了,請萬歲爺恕罪”
萬曆皇帝擺擺手,方纔這番話王通卻不陌生,從前在武館的時候,教習,還有御馬監的老太監,俞大猷都是講過,太平時節不是出名將的時候,當年一干人冒起,也跟北邊韃虜,東南倭寇的猖獗有關係。
氣氛有些悶,王通看了看,開口說道:
“陛下,方纔張尚書說如今支出最大的便是九邊的軍費,陛下,張尚書所說的不差,不過......”
才說了不過,張誠和趙金亮卻是拿着東西回來,遞給萬曆皇帝,說是奏摺,除卻兩本摺子之外,趙金亮還抱着一個和他差不多高的卷軸,好像是書畫。
萬曆皇帝展開摺子看了幾眼,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張誠看到萬曆皇帝這般,卻讓趙金亮卻招呼殿外的聽差宦官進來搬動桌椅。
兩張書案搬到萬曆皇帝面前並起,等那些宦官出門,張誠接過那捲軸鋪在了書案上,萬曆皇帝拿着摺子站起,走到了書案前。
那捲軸卻是一幅地圖,萬曆皇帝擺擺手,殿中的幾個人都是走上前,王通不必看就知道,這卷軸卻是九邊和韃虜的全圖。
韃虜在大明境內細作頗多,大明在草原上也有自己的眼線耳目,幾百年下來,繪製一幅相對精確的地圖不是問題。
“陛下,方纔張尚書所言,認爲戚繼光所獻之策是和傾九邊乃至大明之力,與韃虜一爭長短,的確如他所言,若是那般,必然耗盡國帑,社稷動盪,但這策論中所說,一爲俺答,二爲科爾沁,這兩部爲草原上最大的勢力,只要擊破滅掉這兩處,草原上再無能威脅大明的勢力。”
萬曆皇帝身體前傾,手指在地圖上比劃,方纔衆臣在的時候,王通沒有說話,現在衆臣離開,王通侃侃而談,內廷幾個大佬,只在這裡傳遞文卷,佈置傢俱,這樣的情景讓司禮監提督太監張鯨頗爲彆扭。
他和王通接觸不多,對王通在天子面前這樣的地位很不習慣,張鯨以爲自己執掌御馬監已經很久,算是內廷之中的武職魁首,萬曆皇帝就算是要諮詢這等武事,也應該由他來發言,而不是問王通。
心中不快,難免表露出來,張鯨猶豫了下,開口說道:
“陛下,韃虜逐水草而居,對給養什麼的需求不大,一時不利,可以騎馬遠遁,等情勢反覆,又是呼嘯聚來,而大明的兵馬,糧草輜重則是重中之重,出塞和韃虜交戰,走的越遠,糧草供應就越是麻煩,韃虜要是避戰,我軍只能空手而歸,徒費糧草,若是在糧草將盡的時候,韃虜襲來,或者是出塞後被韃虜斷了糧道,那可就會大敗虧輸,這個不得不慎”
萬曆皇帝一邊看看手上的摺子,一邊看看地圖,聽到張鯨這番話,他只是擡頭瞥了一眼王通,王通會意,開口又是說道:
“張公公考慮的周全,不過俺答部和科爾沁部這邊卻不是逐水草而居的。”
“韃虜放牧爲生,怎麼不是逐水草而居”
張鯨說話間已經帶了點火氣,天子寵信你不假,可也不能倚仗天子的寵信,在這裡強辯,韃虜在草原上靠着放牧爲生,這是千百年來的至理,御馬監中多是在北地逃回的青壯,他們在草原上生活過,也有經驗,怎麼王通就在這裡紅口白牙的說不是。
王通笑着解釋說道:
“韃虜的確是依水草而居,但卻不是逐水草而居”
張鯨冷哼了一聲,卻不接話,扣這個字眼有什麼意思,這等強詞奪理,更讓張鯨對王通印象不好,萬曆皇帝也直起身,揉揉眼睛說道:
“王通,不管是百官陳奏還是邊關的軍報,都說這韃虜是逐水草而居,你爲何說不是,解釋解釋,朕也想知道。”
王通躬身應了句,萬曆皇帝這句話就是引出話頭,他自然明白,王通開口說道:
“出薊鎮喜峰口向北不過三百里,就是韃虜中稱爲多倫的地方,韃虜中的科爾沁和察哈爾兩部都依靠那裡爲生,朵顏三衛也偶然去那邊,臣在天津衛時,多有商戶去往北地返回,說起草原上的風物,都說自西至東,萬里草原,水草最爲豐美的地方就在多倫,正是因爲有這等地方,這兩個大部落才能存在,若佔據多倫,這幾個草原上的大部無法支撐,必將離散,或散爲千人上下的小部,或去投奔俺答部,或者也只能去往漠北,只要大明的軍隊佔據了多倫,那邊就再無威脅。”
“方纔王大人也說了,草原萬里,就算佔住這一處,還有那麼廣大的草原可去,不多時又是嘯聚一處,還是大明大害,出兵此處,豈不是勞民傷財。”
張鯨已經頗有針對,張誠在邊上用了幾次眼色,他都不理會,萬曆皇帝卻託着下巴並不出聲,在那裡細聽兩人的爭論。
“張公公,大明有多少人口,韃虜又有多少人口,咱們大明的人口戶部記錄詳細,前幾年清查天下田畝,人口也是摸底,應在萬萬之上,而韃虜又有多少人口,雖然沒有確數,不過錦衣衛中文檔有個估計,算上西域各部,俺答、察哈爾、科爾沁以及關外各部加起來,不會超過六百萬,草原如此廣大,疆域甚至超過大明,爲何人口卻這樣的少,就是草原上養活不了這麼多的人口,這幾百萬只能散居在各處水草之地,大部落中還能彼此幫扶,小部落一次大雪,可能整個部落的人口和牲畜都要死光,只要佔據了多倫之地,將他們逼走,讓大部離散成小部,無法聚集力量,那就不在爲害,如果去了漠北,也是一樣的道理。“
王通的理論很新鮮,卻又很有道理,張鯨臉上的怒氣不知不覺的變成了慎重,他沉聲又是問道:
“策論所講,草原上有兩害,一爲科爾沁,二爲俺答,薊鎮和大同距離並不太遠,擊破多倫之後,多倫各部肯定會依附到俺答部那邊,那豈不是爲淵驅魚嗎?同樣,若先打俺答,若勝了,也是一樣的道理,反增一大害,要是同時出擊,那就是國戰,和張尚書所講的,又有什麼區別。”
“張公公,方纔說逐水草而居,依水草而居,多倫是草原上水草最爲豐美之地,那裡面各部的人口加起來,還比不過俺答部,這是爲何,兩地情形卻不同,俺答部爲何雄於草原各部,當年阿勒坦雄才大略是一原因,還有,在歸化城那裡,有近二十萬漢人在爲俺答部耕種,這力量纔是俺答部強大的主因。”
近二十萬的農奴,又是通曉農事的漢人,每年的出產當真不會少,靠着他們的糧食甚至是人力,俺答部對水草之地的依賴就遠遠少於其他的部落。
偏殿中安靜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