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凌冽,街道上空無一人,初冬的夜晚寒氣逼人,今日朝中的動盪顯然已經影響到了京城百姓,天氣冷,人心也是冷的。
宋楠帶着護衛隊騎馬飛奔在空蕩蕩的街道上,直奔大時雍坊李東陽的居所,在李府門前下了馬,命人上前敲門。
門上的小洞開了半截,有人露了半張臉警惕的向外問話:“你們是什麼人?這麼晚了來此作甚?”
宋楠上前拱手道:“煩請通報李大人一聲,便說錦衣衛北鎮撫司副使宋楠求見。”
裡邊的家人明顯有些慌亂,順着小洞左右看了看,發現宋楠身邊站着二十多名全副武裝的錦衣衛緹騎,嘩啦一聲關了門洞,咚咚咚跑去通報了。
宋楠負手站在門階上,盯着門樓上兩隻隨風飄搖亮光黯淡的燈籠出神,人一倒了黴,連門前的燈籠也顯得那麼的無精打采,發出的光暈看上去都很慘淡。
門內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隱隱有人聲傳來:“老爺老爺,您不能出去啊,錦衣衛來此恐對老爺不利。”
李東陽憤怒的聲音傳來:“老夫倒要瞧瞧,劉瑾是否要拿了老夫去廷杖,老夫這條命也算是活夠了。”
大門嘩啦一聲打開,李東陽昂首闊步出了門,幾名僕役提着燈籠趕緊跟着出來。
“李大人好,下官宋楠有禮了。”宋楠拱手道。
李東陽臉色木然避讓一邊,冷冷道:“不敢,老夫草民一介,可不敢受宋大人的禮;老夫跟你們走,但莫驚嚇我府中婦孺。”
宋楠一愣道:“走?去哪兒?”
李東陽冷笑道:“莫要裝蒜了,你不是奉了劉瑾之命來拿老夫的麼?老夫雖自認無甚罪過,但你們總有辦法弄出些罪名來,別廢話了,走吧。”
李東陽說完舉步便往階下走,宋楠苦笑道:“李大人,你誤會了,我可不是來拿您的,也不是奉了劉瑾之命,下官和劉瑾本不是一路人。”
李東陽冷笑一聲打量了宋楠數眼,蔑視的道:“哦?這可奇了,這可是老夫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了;你和劉瑾不是一路人,難道老夫纔是?哈哈哈。”
宋楠道:“可否進貴府一敘?站在街上說話不太方便。”
李東陽道:“老夫和你之間沒什麼好談的,你若來拿我便請動手,不拿老夫便請離開。”
宋楠正色道:“下官奉皇命而來,李大人當真不願意和下官一敘?”
“皇命?”
“是,我剛從宮中出來,皇上要下官來見你,有要事相商。”
李東陽將信將疑,想了想道:“既是皇上之命,老夫豈敢不遵,進來吧。”
李東陽轉身進門,宋楠後腳跟上,身後的錦衣衛跟着要進來,宋楠止步轉身道:“你們都留在府外,莫驚嚇了李大人府上的人。”
跟隨宋楠前來的是李大牛和萬志王勇等人還待分說,被宋楠以眼神制止,無奈只好止步於門外;李東陽聞言臉色稍霽,淡淡道:“讓他們進來吧,門口圍着一大幫錦衣衛,不知道的還以爲我李東陽犯了什麼大罪呢。”
宋楠笑道:“怎麼會,不過外邊挺冷的,李大牛、萬志、王勇,帶隊呆在院子裡,不準隨便走動,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進廳。”
三人拱手答應,帶隊在門邊的空地上站立,李府的管家當然也不敢怠慢,沏了熱茶和點心送過來,但一干錦衣衛卻無一碰一丁點兒,這是萬志和王勇養成的規矩,保護大人時絕不分神,也絕不吃任何人的東西,以免發生意外。
李東陽引着宋楠來到花廳中,僕役沏了茶水送上來,宋楠端了茶杯喝了一口,耳聽得後堂方向傳來隱隱的哭泣之聲,李東陽顯然也聽見了,皺眉招了一名婢女上前喝道:“去叫她們別哭了,老夫還沒死呢,真是婦道人家。”
那婢女趕忙去傳話,李東陽略帶歉疚的看着宋楠道:“家中妻女在後堂哭泣,見笑了。”
宋楠微笑道:“是下官的錯,下官不該半夜帶着錦衣衛前來,萬分抱歉。”
李東陽擺擺手問道:“宋大人奉皇上之命前來,皇上還有什麼話要和我說麼?話說如今我可不是內閣大學士了,草民一介,皇上還會有話跟草民說?”
宋楠放下茶盅笑道:“李大人是朝中廊柱,皇上極爲倚重,何必說這些意氣話。”
李東陽呵呵而笑,笑聲蒼涼道:“極爲倚重?簡直就是個大笑話。”
宋楠道:“李大人,今日下官前來便是奉皇命請李大人官復原職的,皇上說了,朝中不可無李大人,外廷還需李大人操持皇上纔會放心。”
李東陽苦笑搖頭道:“宋大人,莫來消遣老夫了,老夫算是看透了,我們這些前朝重臣在皇上心目中輕如鴻毛,皇上最喜歡的是劉瑾他們這些投其所好的佞臣,外廷無我李東陽還有他人,這世間沒有誰必不可少,老夫清楚的很,你還是說說來此的真實目的吧。”
宋楠撓頭道:“這便是來此的目的啊,皇上請李大人仍舊執掌內閣,今日之事皇上也是衝動了,現在後悔的緊。”
李東陽蹙眉道:“哦?果然是讓我官復原職麼?”
宋楠道:“確實如此。”
李東陽道:“然則謝大學士、劉大學士如何?戴銑之事又當如何?”
宋楠想了想道:“李大人,恕我直言,今日之事外廷的大人們行止也並非完全恰當,諸位大人與聯合參劾劉瑾,光此事而言,宋某不敢稱對錯;但大人們似乎咄咄逼人了些,讓人感覺並非僅僅是針對劉瑾,倒是要和皇上較勁了,不知宋某是否猜中了一二呢?”
李東陽冷笑道:“劉瑾不該殺麼?八虎盤踞內廷,以劉瑾爲首,不思全力輔佐皇上勤於政務,相反卻慫恿皇上嘻遊廢政,在宮中幹些出格的事情,簡直丟人現眼;八虎不除,朝政難清,皇上也會沉迷於嬉戲之中,這等佞臣我們彈劾之有何過錯?”
宋楠道:“下官並非說彈劾的有錯,而是你們的方式過於激進,說句實話,劉瑾等人有罪,但並不該死,皇上已經答應將他們遣送南京閒住,你們還是不依不饒;皇上是重感情之人,畢竟身爲太子時便只有劉瑾等人伺候,讓他下旨誅殺,皇上當然不願意。然則衆大人鬧到乾清宮,你們又以辭職相脅迫,細細回想一番,諸位大人的行爲當真合適麼?”
李東陽皺眉道:“皇上跟你說的這些?”
宋楠道:“皇上沒說,這些都是宋某自己看在眼裡的,皇上雖年輕,但聰慧過人,他難道看不出來麼?”
李東陽冷聲道:“那也要看起因如何?不錯,老夫等人確有借劉瑾之事警示皇上之意,那還不是因爲皇上行爲失當,想想先皇,再看看新皇,簡直天壤之別!我等做臣子的有責任讓皇上回歸正途,這是我們臣子的本分,古往今來,諍言死諫的直臣不知凡幾,我大明朝也絕不缺這樣的臣子;丟了官又如何?豈能挫了傲骨,磨了銳氣。”
宋楠撫掌讚道:“白髮依然存傲骨,老夫何無少年狂!可惜無酒,不然便爲了李大人這幾句話也當浮一大白。”
李東陽冷笑道:“你也莫譏諷我,你這等人是不會懂的。”
宋楠哈哈大笑道:“也許我不懂你說的這些,但我卻懂得顧大局識大體。”
李東陽道:“把話說清楚,誰不顧大局,不識大體了?”
宋楠道:“一時之氣發泄了雖然很暢快,但今日之後,外廷必將受到清洗,劉瑾會利用這個機會掌握住外廷,從此大權獨攬,這便是你們要達到的目的麼?”
李東陽怒道:“這能怪罪我等麼?”
宋楠道:“不怪你們難道怪皇上?先皇遺詔命三位大學士顧命,你們便是如此顧命的?進諍言便是直臣?便是賢臣?以在下淺見,所謂賢臣便是該審時度勢,做那風波浪尖上的舟船之舵,巧妙的規避顛覆之險,保證社稷江山的平穩,這種本事纔是真本事。說句李大人不愛聽的話,諸位外廷大人便是傲氣太重,總想留名青史,不惜罔顧朝廷穩定,可惜這麼做青史留名的不多,爲後人所詬病的怕是不少。”
李東陽勃然大怒,喝道:“無知小兒,你不過是一弄臣耳,何來資格教訓老夫。”
宋楠拍了桌子怒道:“弄臣?下官何時蠱惑皇上做了有違社稷江山之事?我陪皇上打打球,做些有益的遊戲也錯了麼?依着你們的意思,新皇便該像先皇一樣每日辛勞,然後累的三十多歲正值壯年便駕崩不成?你以爲先皇開心麼?皇上曾跟我提及先皇之事,先皇厭煩透了那種日子,每日沉積於瑣事之中,受制於你們的各種要求,連嬪妃也不能多要,你們以爲是外廷的勝利,殊不知在這種角度上而言,諸位纔是佞臣。”
李東陽氣的發抖,抄起茶盅砸在地上,茶盅摔得粉碎,破裂之聲在靜夜裡刺耳響亮,驚得錦衣衛們和李府僕役趕緊前來查看,卻見李東陽和宋楠跟兩隻鬥雞一般相互對視,面紅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