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正東坊西南角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弄,名之爲薛家衚衕。蓋因某位姓薛的名人或是大官的故居曾在此而得名,實際情形也無人得知。
只是這衚衕中住着的十幾戶人家都已經不姓薛了,而且巷弄狹窄老舊,兩旁的房舍也是老房子,牆壁上帶着溼溼的斑駁印記,縫隙中還有不少被冰雪摧殘的枯敗的小草,溼答答的黏在牆壁上。巷弄中的主色是灰白色,加上穿過巷子的寒風呼呼,立於此處,心中感覺很不舒服,只想快些離去爲安。
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在這個破敗的巷弄之中,來來往往的人卻不少,而且這些人個個都不是百姓的打扮。他們中有的儒衫方巾,有的華貴雍容,有的穿紅着緋,大致可判斷出他們的身份,爲官者,富貴者,讀書者皆有之。
所有的人都來往出入於巷弄盡頭的一道古舊的院門之中,而那裡也是這巷弄之中唯一顏色不同的地方,從院牆上頭冒出的青翠蓬勃的翠竹一片,那是這灰白冰冷的巷弄中唯一鮮活的地方。
宋楠一襲棉袍站在巷子口,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儒生,來來往往的衆人也沒認出眼前這個棉袍青年人便是當今權傾朝野的鎮國公宋楠。
“那宅院便是王守仁在京中的宅第?”宋楠低聲問道。
身邊打扮成普通老者的孫玄點頭道:“是的,王守仁在京中的宅第僅此一間,看這來往的人川流不息,應該是沒有錯了。這些都是慕名而來聆聽他的教誨的。”
宋楠點點頭,邁步踏入巷子裡,跟在兩名儒生的身後走向那座青竹搖弋的宅院,多年前跟王守仁雖然早已照過面,但那時候王守仁還只是王守仁,兵部的一名小吏而已,如今自己成了大明鎮國公,王守仁也沒閒着,除了功名上比自己不如外,卻已經成了一方學術領袖了。
事實上,此刻宋楠的心裡對王守仁還是挺欽佩的,自己的成功固然是有五百年的見識爲底子,而王守仁則是實打實的靠真本事,哲學理論上的東西從來不是宋楠的強項,王守仁能夠創立一門和程朱理學相併立的哲學學說,無論在哪個角度上來看,此人只能用兩個字形容:牛逼!
前面的兩名儒生來到簡陋的院門前忽然停步,相顧整理起衣衫儀表來,倒像是要去拜見老丈人一般,兩人弄了半天相互端詳覺得合適了,這才踏上臺階輕輕叩門。
院門吱呀打開,一名青年僕役探出頭來,兩名儒生行禮道:“叨擾了,山東陳萬方李呈原前來拜見陽明先生,還請尊駕代爲通報一聲。”
那僕役還禮道:“不巧了兩位,先生已經準備午睡了,一上午來了十幾撥人,先生累了,兩位要不改日再來吧,先生這幾日都沒休息好。”
兩名儒生面露失望之色,但還是拱手謙卑道:“原來如此,那我等便明日再來拜訪,叨擾叨擾。”
奴僕道:“多謝體諒,明日請早。”
兩位儒生再施一禮轉身下臺階和宋楠擦肩而過,門中那僕役也已經看到了宋楠和孫玄兩人,疑惑道:“兩位也是來拜見先生的?先生此刻不見客了。”
宋楠微笑道:“我二人有要事拜見陽明先生,不知可否通稟一聲。”
奴僕搖頭道:“怕是不成,先生勞累的很,再說先生的規矩你們這些人不是不懂,午後是先生小憩的時間,下午先生有公務和著作要忙,那是絕不見客的,兩位還是請回吧。”
說罷縮回頭去便要關門,孫玄踏步上前,伸手橫在門縫裡不讓那僕役關上門,那僕役怒道:“怎地如此無禮?”
孫玄還未發話,宋楠已經遞過去一張紙去,那是一百兩的一張銀票;那僕役眼睛發亮,口中卻道:“這是作甚?這是作甚?”
宋楠微笑道:“勞煩通稟一聲,就說有個叫宋楠的學生來拜見,如陽明先生不見,我們扭頭便走。不論見與不見,這點小意思都給你,辛苦兄弟了。”
那僕役盯着那百兩紋銀的銀票顯然有些掙扎,既對宋楠這種**裸的誘惑憤慨,卻又被百兩紋銀的鉅款吸引,需知他一月工錢僅有三兩,只需手一伸,便等於白得了三年的工錢,家裡的日子立刻翻天覆地了。
“罷了,你不肯我也不強求,明日早晨我們再來便是,免得讓你爲難。”宋楠笑着緩緩將銀票從門縫往回抽,眼見那銀票就要離自己而去,僕役終忍無可忍,伸手閃電般的一抓而過,一把揣在懷裡,說一聲:“稍候。”之後回身疾走。
宋楠微微一笑,看着那僕役的背影似是自語道:“不過爾爾,看來沒那麼神奇嘛。”
孫玄疑惑道:“大人何意?”
宋楠道:“我是說,陽明先生連自家的一個門童的貪慾都不能耳濡目染的摒棄,外界盛傳他的心學如何如何,我卻是有些見識到了。”
孫玄哈哈笑道:“您這也太那個了,那有這麼檢驗的,不過說來也是,身邊之人都不能薰陶,怕是有些難以自圓其說。”
說話間院內腳步聲響,那僕役匆匆而來,跑的氣喘吁吁,來到宋楠孫玄面前難以啓齒的道:“兩位,小人通稟了,先生說不見你們。”
孫玄愕然道:“不見?”
“是的,先生說不見你們。”
孫玄懷疑道:“別是你吞了銀子沒去通報,只是跑去做做樣子吧。”
那僕役怒道:“說的什麼話,我是那樣的人麼?這位公子剛纔可說了,無論先生見與不見着銀子都給我的,我可是確確實實通稟了先生。”
孫玄道:“你說了宋楠這個名字麼?”
僕役道:“說了啊,先生說,別人都可破例一見,唯有這位宋楠來,卻是堅決不見。”
孫玄看像宋楠,宋楠略尷尬的苦笑攤手道:“看來我在人家心目中的印象不好,沒法子啊,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這麼惹人厭。”
孫玄道:“那現在怎麼辦?”
宋楠笑道:“還能怎麼辦?硬闖唄?給臉不要,那就不給臉了唄。”
說罷伸手一推,將兩扇大門推得哐當大開,擡腳便跨過門檻去,那僕役驚叫道:“你們,你們好大膽,敢硬闖陽明先生私宅麼?你們是什麼人?”
幾名僕役也從院中各處奔來,各自吆喝着叫嚷。孫玄伸手入腰間掏出一塊腰牌來高舉道:“大明鎮國公宋楠協同本人大明錦衣衛南鎮撫司鎮撫孫玄來見贛南總督王守仁王大人商談公務,都給我退下。”
身份一亮明,僕役們差點嚇尿了褲子,一個個訕訕徘徊不敢靠近,兩名機靈的早已去內宅通報王陽明,宋楠負手邁步一路進入正廳,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擺手道:“王大人家裡待客沒禮數麼?怎地沒人來上杯熱茶暖暖身子?”
一名僕役忙去沏茶,剛擺在宋楠面前,便聽廳後傳來威嚴的咳嗽聲,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道:“鎮國公和錦衣衛南鎮撫司鎮撫上門,可是老夫犯了什麼大事不成?”
話音落下,簾幕掀起,一名四十許人黑袍男子出現在廳中,宋楠擡頭打量,一張方正的面孔,濃眉大眼中依稀看出當年的樣子,只是臉上皺紋不少,鬍鬚也遍佈腮邊脣周,老了許多,但卻渾身透露出一股說不出來的威嚴和自信來。
這便是當世大儒王守仁,一個直到後世都被津津樂道,享受他人尊崇的大思想家大哲學家王守仁,便活生生的雙目噴火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王大人,叨擾叨擾了。”宋楠起身拱手道。
王守仁冷哼一聲道:“鎮國公,我王某人可是犯了什麼罪麼?”
宋楠笑道:“此話怎講?”
王守仁道:“錦衣衛破門而入,這不是要來拿王某人麼?不是犯了罪是什麼?”
宋楠哈哈笑道:“沒有沒有,只是來拜訪而已。”
“有你們這麼拜訪的麼?在你鎮國公看來私闖民宅不請而入便叫做拜訪麼?王某活了這麼大倒是第一次見到。”
宋楠擺手道:“王大人,我也不想這樣,誰叫你見到我宋楠如見蛇蠍,誰都見唯我宋楠不見,我也只能不請自進了。”
王守仁冷笑道:“我見誰不見誰是我的自由,就算你貴爲鎮國公,也管不到我心中好惡吧。”
宋楠淡淡道:“那是自然,我也壓根沒想管。你不想見我,其實我也不想見你。”
王守仁怒道:“那便請鎮國公自便。”
宋楠臉色垂下,凜然道:“我雖不想見你,但職責所在我卻不得不放棄個人的好惡顧忌朝廷大事,我來見你可不是要來和你稱兄道弟的,是有重要公務要談,王大人如今是當世大儒,但卻也是我大明命官,爲了朝廷的事情我來見你天經地義。你不見我便是瀆職,我踹你的門進來可有錯?”
王守仁臉色難看,忍住怒氣道:“到被你說出道理來了,王某長見識了。”
宋楠面色緩和微笑道:“王大人,你我不必這麼劍拔弩張,我可沒得罪過你,咱們還是好生談談公務吧,我親自來找你,你該知道這不是小事。”
王守仁微微點頭,擺手吩咐道:“上茶,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