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解惑

陳禹暄被那一眼看得冷汗直冒,指揮使這樣看人的時候,往往都有人要倒黴。陳禹暄重重掐了自己一把,強行鎮定下來,虎着臉對樑家人說道:“這位姑娘是我府上侍從的妹妹,並非我家奴僕。望諸位勿要誤會,你們輕慢她,便是輕慢我。”

陳禹暄之前一直客客套套的,沒想到突然變了臉色。樑家人原以爲這是陳禹暄的妾室,然而他們才露出些想法,陳禹暄便嚴肅起來,甚至說出“輕慢她便是輕慢我”的話。樑家人面面相覷,不明白這個女子的身份,但至少知道,這個女子不能怠慢。

這樣一來,王言卿剛纔的問話就不能置之不理了。樑文氏本來不願意自降身份和一個奴婢說話,但有了陳禹暄表態,她不得不出面,答道:“姑娘這話妾身沒法接。大少爺獨來獨往,和家裡不親,老爺在世時他都古古怪怪的,如今老爺去世,越發沒人能管他了。我是填房,也不好過問大少爺的事,我見他出門,只以爲他像往常一樣出去訪友,哪知他這一去就沒了蹤跡。我一個婦道人家哪經歷過這種事,嚇得心慌,趕緊叫三老過來出主意。至於大少爺心裡有什麼難處……他從沒和家裡人說過,我如何得知呢?”

樑文氏說話時,視線不免放到王言卿身上。先前在門口迎客時她就注意到,陳千戶隊伍裡有一位身段很惹眼的女子,如今仔細看,才知此女不光體態風流,容貌也生的極好。樑文氏心中驚詫,她視線落到旁邊,注意到旁邊那個男子也風姿凜然、儀表堂堂。樑文氏內心又是驚又是疑,這樣兩個人,竟只是陳家的侍從嗎?天底下還有這等人物?

王言卿沒在意樑文氏的目光,全程盯着樑文氏的臉。王言卿注意到樑文氏說話時視線飄忽,眼睛轉動很快,說到樑榕行事古怪時她的上脣微微提升,左右脣角一個高一個低,但說到自己不知道樑榕去了哪裡,她卻抿了下嘴脣。

王言卿心中輕輕嗯了一聲,心想樑文氏在說謊。樑文氏提起樑榕失蹤時表情悲傷無助,聲音泫然欲泣,怎麼看都是一副無能爲力的繼母模樣,可是,她嘴脣上的細微動作卻出賣了她。樑文氏對樑榕很有敵意,而且,她知道樑榕的去向。

王言卿問:“樑太太,你是否還記得,樑榕是哪一天不見的?”

樑文氏手指掐着帕子,皺眉想了一會,說:“好像是上個月十七。”

和丫鬟的說法一樣。王言卿注意到樑文氏緊緊攥着的手,沒做表態,又問:“爲何偏偏是十七這天?這一天有什麼特殊嗎?”

樑文氏拿起帕子,按了按臉頰,說:“我怎麼知道?姑娘是什麼人,爲什麼對我們府大少爺的事這麼關注?”

王言卿問話時,陸珩就站在旁邊,靜靜聽着。他聽到樑文氏的話,擡頭,平靜地掃了她一眼:“怎麼,不能問嗎?樑榕失蹤半個月都沒人上報,如今只是問起失蹤時間,你們就百般推脫。你們想做什麼?”

樑文氏那一瞬間像被什麼冷冰冰的東西盯上了,駭得動彈不得。其餘三個族老也有些驚異,面面相覷。

這真的是陳家的侍衛嗎?作爲一個侍從,他長得未免太出挑俊美了,最重要的是他說話時不怒自威的氣勢,哪裡像一個隨從,更像是陳禹暄的主子!

陳禹暄見狀不對,趕緊出面道:“如果樑大少爺上個月十七就出門,現在還沒回來確實不太對勁。錦衣衛慣例在年關前清理一批存貨,說不定過幾日陳都指揮使和陸指揮使就要看樑家襲千戶的摺子了,這種時候樑大少爺失蹤,傳到上面恐怕有些麻煩。樑榕的房間在哪裡,我過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些線索。”

樑文氏的眉毛擰着,說:“妾身家裡的事,怎麼敢勞煩陳千戶。千戶還要回鄉成婚,如果耽誤了時間……”

“無妨。”陳禹暄揮揮手,說,“我和樑兄一見如故,私心裡一直視樑兄爲大哥。如今樑兄走了,大少爺還不知所蹤,我怎麼能置之不理?不知樑榕房間在何處,方便看嗎?”

陳禹暄主動提出幫忙,族老怎麼會拒絕?不等樑文氏說話,族老就拱着手說道:“這有什麼不方便的,陳千戶願意出手相助,我們感激不盡。大太太,快給陳千戶帶路。”

樑文氏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忍住。她站起身,捏着帕子笑道:“那就有勞陳千戶了。千戶隨妾身這邊來。”

樑文氏笑容自然,但她說完後,卻飛快舔了下脣瓣。王言卿將一切盡收眼底,她往後退了一步,讓開門。樑文氏引着陳禹暄從她面前走過,後面跟着樑家三老、樑彬,等所有人都出去後,陸珩纔對王言卿說:“走吧。”

王言卿點頭,提着裙襬出門,陸珩跟在她身後。藉着出門的動作,王言卿低聲對陸珩說:“她在說謊。”

陸珩嗯了一聲,看起來並不意外,反而頗有興趣地問:“爲什麼?”

“我詢問她十七那天的事情時,她一直用東西擋着臉。陳禹暄提出去樑榕住所看時,她舔了一下嘴脣。緊張會讓人口乾,陳禹暄的要求讓她緊張了。”

陸珩挑挑眉,心中頗爲歎服。緊張時口乾是身體本能反應,不受想法控制,恐怕樑文氏自己都沒意識到,她舔了一下嘴脣。

陸珩和王言卿因爲說話落在後面,等他們跟上去,樑榕房間門口已經圍滿了人。樑文氏拿出鑰匙,毫無異樣地開鎖。王言卿遠遠站在人羣后,注視着樑文氏的動作,問:“樑榕只是出門,又不是不回來了,爲何要鎖門?”

樑文氏的手微頓,隨即擰開鑰匙,說:“最近來給老爺上香的人有不少,人來人往的,我怕少什麼東西,就鎖住了。”

王言卿淡淡應了一聲,她看向對面的屋子,那裡應當是樑彬的住所,但並沒有上鎖。樑文氏終於把門打開了,她推開門扇,並沒有進屋,而是停在門邊說:“這就是大少爺的房間了。好幾天沒有打掃,裡面灰塵有點多,讓大人見笑了。”

好些天鎖着不通風,屋裡氣味確實不太好。但陳禹暄在錦衣衛供職,什麼場面沒見過,這種環境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陳禹暄率先進屋,樑家三老見狀,也跟着進來。

臘月天氣冷,這個屋子十來天沒有燒火,又冷又潮,站在地上似乎有一股陰氣吸人。樑家族老哪能讓京城來的千戶大人受這種怠慢,立刻說:“快拿炭火來,小心給陳千戶凍着……”

陳禹暄看似在屋子中走動,其實餘光在注意後方。他瞥到指揮使和那位神秘的王姑娘也進屋了,他心領神會,立刻說:“不必麻煩了,我隨便走走就好。樑太太和三老不必陪着我,我自己看便是。”

樑文氏和族老怎麼敢讓陳禹暄自己看,全亦步亦趨跟在陳禹暄身後。陳禹暄吸引了絕大部分注意力,沒人留意後方。王言卿進屋後打量,這是一間三開間廂房,中間打通,用隔扇、屏風相連。最中間牆上掛着兩副山水畫,下方是待客用的桌椅;南邊那間屋子放着牀鋪臥具,是就寢的地方;靠北那間被改造成書房,東牆上靠着一座書架,上面滿滿當當擺着書,書架前是一套黃花梨桌椅,桌上筆墨紙硯俱全,北牆放着一件小榻,榻幾收拾的很乾淨,沒有擺放東西。

陳禹暄和樑文氏等人去寢屋看了,陸珩沒有往人多的地方擠,而是轉身去了北屋。王言卿在堂屋掃了一眼,也跟去書房。

王言卿進去時,陸珩正在翻黃花梨木桌上的東西。他手指按在硯臺凹處,試了試軟硬,突然從筆枕上拿起一根筆。王言卿走過去,輕聲問:“二哥,怎麼了?”

陸珩掃了眼筆架上按大小粗細懸掛的毛筆,給王言卿示意筆尖,說:“這支筆沒洗。”

王言卿站在陸珩肩膀後,湊近了看,果然,筆尖沾着墨跡。王言卿看向筆架,筆架上的毫毛泛着淺淡的灰,明顯是清洗過的。王言卿掃了眼書桌上的擺設,說:“這支筆放在筆枕上,應當是他常用或剛用完的,所以纔沒來得及清洗?”

陸珩不置可否,他將毛筆放回原位,轉身,朝書架踱去。王言卿一進來就注意到這些書了,她停在書架前,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書本,由衷嘆道:“他是武官之子,沒想到竟然有這麼多書。莫非這就是樑文氏說他很怪的原因?”

書本平放在木架上,一端夾着竹籤,上面用小楷標註着名字。陸珩在書架前看了一會,突然抽出一本書。他翻了兩頁,笑道:“確實很怪。他出身在錦衣衛家庭,喜歡看書,看的還不是四書五經,而是一些奇談志怪。這種性格,在錦衣衛裡相當少見了。”

王言卿問:“那錦衣衛子弟常見性格是什麼樣,二哥這樣嗎?”

陸珩手指拈着一頁,慢慢翻看,緩聲道:“不。我也是怪胎。”

王言卿笑了一聲,走過去道:“二哥纔不奇怪,哎,這裡怎麼溼了?”

陸珩手裡那本書有幾頁被打溼了,邊緣皺皺巴巴的,上面還有淺褐色的痕跡。王言卿上前嗅了嗅,陸珩手裡端着書,沒料到她突然湊近,趕緊用手背捂住她的鼻子:“你膽子可真大,小心有毒。”

王言卿撥開他的手,不滿道:“你自己直接拿着都沒事,我只是靠近聞一下,又沒有碰到。”

陸珩合上書,插回原位,說:“這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王言卿說着,細細皺眉,努力回想剛纔的味道,“上面的東西好像是茶?他看書竟然這麼不仔細,都將茶潑上來了?”

“幸好是茶,如果是有毒的東西怎麼辦?”陸珩用帕子擦拭手指,然後按住王言卿的肩膀,將她帶離書架,“你這個毛病不好,得改。”

書桌佔了很大一部分空間,過道只留出來窄窄一條,他們兩人得緊貼着通過。旁邊就是一張臥榻,中間擺着小几,看起來是樑榕看書累了休憩之地。王言卿只掃了一眼就收回視線,但陸珩似乎對這張榻很感興趣,打量了很久,突然彎腰,看向臥榻邊緣。

王言卿跟着陸珩的視線看去,見側欄的黑色木漆上有幾道劃痕,細細的,看顏色還很新。陸珩手指按了按劃痕,眼睛從榻上掃過,似乎在丈量距離。王言卿等了一會,試着問:“二哥,你發現什麼了?”

陸珩起身,拍了拍手,搖頭不語。另外幾人已經看完臥室了,樑文氏發現陸珩和王言卿一直在書房裡,趕緊走過來,問:“兩位怎麼在這裡?北屋陰冷,恐會凍着兩位貴客,兩位快出來說話吧。”

樑文氏的聲音又高又尖,乍然從門口響起,都嚇人一跳。陸珩沒做表態,竟當真出來了。陳禹暄和族老已經停在門口,見他們出來,一起往正房走去。

王言卿故意落在最後,趁前面人不注意,她靠近陸珩,用氣音說:“她平常聲音不是這樣,剛纔來書房找我們時聲音變尖了,音量也比平時大。她看到我們查看書房很緊張。”

陸珩比王言卿高許多,她不想讓前面人聽到,只能踮着腳尖,盡力湊到陸珩耳邊說。她說話時,氣息若有若無撲在陸珩脖頸,蹭的他有些癢。陸珩握住王言卿的手,主動俯身,問:“嗯?”

王言卿以爲陸珩沒聽到,只好又說了一遍。陸珩脣邊噙着笑聽完,回眸,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你看人還真是細,連聲音都注意到了?”

這一趟出來陸珩算是發現了,撒謊不僅要控制表情,動作、肢體、聲音都要配套,哪怕音量比平時高一點,也會被王言卿聽出來。在她面前說謊,還真是艱辛。

王言卿和他說命案,他竟然還說笑。王言卿靜湖般的眼睛重重瞪了他一眼,不悅道:“我和你說正經的呢。”

這個姿勢兩人距離近,陸珩都能感受到王言卿衣領裡若有若無的暖香。他握緊王言卿的手,乖巧領罵。他們倆這樣一耽誤,又和前面人落開很遠。樑文氏覺得這兩人很怪,路上悄悄注意他們,發現他們落隊後,樑文氏不住往後面看,皺着眉問:“陳千戶,您府上這兩位侍從是什麼關係?”

就算王言卿不是陳禹暄的小妾,一個侍女和侍衛走這麼近,也有違禮教了。陳禹暄一路上努力裝瞎,結果竟被樑文氏點出來了。他摸了下鼻子,笑着說:“樑太太有所不知,這兩位是……兄妹,不必避諱男女大防。”

樑文氏哦了一聲,往後面瞥了一眼,忍不住嘀咕:“兄妹?看起來長得也不是很像……”

陳禹暄就當聽不到。這麼一番折騰,王言卿也發現前面人在說他們,王言卿下意識要退開,被陸珩拉住手。陸珩指尖緩慢摩挲王言卿的腕骨,漫不經心道:“我怎麼就不正經了。我還指望卿卿幫我解惑呢。”

她幫他?王言卿挑眉,深表懷疑。她覺得陸珩已經把事情推導的差不多了,根本不需要她幫忙鑑謊。王言卿壓低了聲音,慢慢說:“不敢當,二哥心裡門清,何需我來多事?我反倒是一頭霧水呢。”

陸珩低笑一聲,一雙眸子認真看着她,說道:“這話我不答應,卿卿今日可幫了我不少忙。不過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這一路走來樑家規矩還算嚴整,梁氏女爲何會通姦呢?卿卿,其中曲直,就仰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