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底線

陸珩忍俊不禁, 王言卿下意識順着他的話走,可見她並不排斥和他生兒育女,這就說明陸珩還有戲。但陸珩很懂樂極生悲的道理, 他沒有表現出笑意,立刻誠懇認錯:“抱歉, 我並沒有佔你便宜的意思。只是最近總被人催,忍不住想孩子的事。”

王言卿還沒有發作, 陸珩已經認了錯。陸珩就是這樣, 積極認錯, 堅決不改, 下次還敢。王言卿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如鯁在喉, 但他跪得很標準,王言卿又沒法發火。

王言卿再次認識到,對付陸珩這種人,就不能和他說話。只要理他, 他就會暗搓搓挖坑。王言卿寒着臉撇過視線, 不想再搭理他了。

陸珩很有自知之明,接下來一路非常安生。到王宅後, 王言卿本來防備着他找藉口混入屋內,但陸珩停在門口,十分端方守禮地目送她進門,竟然沒有搞任何花招。

王言卿回頭打量了陸珩兩眼,斂着衣裙進門。陸珩站在門外, 直到看不見王言卿的背影后, 才收斂了眼中的柔和,轉身道:“牽馬來, 回鎮撫司。”

南鎮撫司依然人來人往,因爲陸珩回來,龐大的南鎮撫司像是注入了主心骨,立刻快速運轉起來。陸珩處理這些天積攢下來的公務,整理各千戶所、百戶所送上來的情報,還要去詔獄檢查那幾個東瀛刺客的審訊進度。等陸珩把最緊要的事情忙完,天已經擦黑了。

陸珩帶着人從詔獄回來,交代手下接下來要如何審問這幾個刺客。他們走到正殿,大殿門口站着一個人,對方看到陸珩,連忙快步追過來:“都督,您總算回來了。宮裡剛纔傳來消息,皇帝讓沈僖嬪撫養大公主。”

陸珩原本面色冷淡,聽到這個名字,他眼睛微微眯起。

沈僖嬪?

身後的錦衣衛奇怪,紛紛問:“宮裡那麼多嬪妃,皇上怎麼給了沈僖嬪?”

“沈僖嬪最近好像沒做過什麼事吧,皇上怎麼想起她了?”

陸珩默然不語,率先步入大殿。屬下們跟在陸珩身後,說:“都督,宮裡已經有一位公主、三位皇子,您也要抓緊了。雖然公務要緊,但您也別全天待在南鎮撫司和皇城,也該多回家看看。”

“是啊。”另一個成家多年的錦衣衛勸道,“夫妻感情就像鏡子,處得越久越透亮。要是長時間冷落家裡,夫妻會生隔閡,後面想補也補不回來了。”

陸珩掀衣坐在案後,聽到這些話擡擡眉,最終淡淡點頭:“我明白。”

屬下們見到陸珩平淡的樣子,一致覺得陸珩壓根沒有聽進去,心裡不免着急。而陸珩心中卻堵得慌,是他不想回家嗎?是他不想和新婚妻子膩歪嗎?

陸珩一想這些事就心塞,他不願意撤去陸府裡的大紅裝扮,更不願意獨自面對一室冷清,只能多往南鎮撫司跑。結果衆人都覺得他爲了工作簡直喪心病狂,連新婚妻子都能冷落。

陸珩真的冤枉極了。

郭韜暗暗給衆人使眼色,其他人接到郭韜的授意,都識趣地告退。出去後,有人忍不住和同僚八卦:“先前都督一直不成婚,外面猜什麼的都有,甚至有人說都督不喜歡女人。沒想到都督成了婚,依然和以前一樣拼命。依我看,都督最喜歡的分明是辦案,他不娶妻是嫌女人耽誤他時間吧。”

同行人嘖聲,搖頭道:“可能這就是都督才二十五歲便成了正二品,而我們只能在芝麻官打轉的原因吧。不過都督也真是心大,放夫人在後宮,一待就是一整天,中間無論去哪兒他都不管。雖說那幾個兄弟不會做逾矩之事,太監也淨了身,但終究是外男。都督放任夫人和其他男人待在一起,都不會介意嗎?”

大殿裡,郭韜問了同樣的話。陸珩聽罷,毫不在意,說道:“介意什麼?她是去後宮辦正事,又不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我是不相信自己的妻子,還是不相信自己的屬下?”

郭韜當然不敢質疑都督夫人,但是,他作爲陸珩的親信,少不得替自己大人多考慮一二。這裡是南鎮撫司,周圍信得過,郭韜索性也不管是不是大逆不道了,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都督,卑職當然不是懷疑夫人。但是,夫人時常出入後宮,哪怕身邊一直跟着人,傳出去也對夫人名節不好。”

郭韜言辭懇切,認真地望着陸珩。陸珩明白郭韜的意思,但他擔憂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王言卿去妃嬪宮中問話時有太監守着,偶爾去見皇帝時,陸珩都會陪同。陸珩相信王言卿,也相信皇帝。雖然君臣之下無情誼,但陸珩在這一方面倒篤信,皇帝不會做對不起朋友的事。

皇帝不是一個會被美色衝昏頭腦的人,他明知道陸珩對王言卿有多在意,就絕不會對王言卿動心思。王言卿確實美貌動人,但天底下美人何其多,皇帝爲何要爲了一時興起,壞了爲君者的底線,葬送他和陸珩近二十年的默契?

而且,王言卿有些較真的性格也不是皇帝喜歡的,皇帝更喜歡曹端妃那種嬌憨活潑的小女人。陸珩不會用齷齪的想法看低皇帝和王言卿,但不代表其他人不會。

很明顯,皇帝現在把王言卿視爲一件趁手的鑑謊工具,現在皇帝讓王言卿鑑別的是后妃,等嚐到甜頭之後呢?

皇帝的貪心會不會升級,讓她去鑑別朝臣?這是一條不歸路,一旦真踏出這一步,王言卿就危險了。

截止現在,並沒有人注意到王言卿。因爲陸珩本就猜忌多疑,神出鬼沒,所以這段時間他很少回府並沒有引起外人懷疑。陸珩在婚禮上遇到襲擊,以他小心謹慎的勁,暗暗將妻子轉移位置,自己悄悄換地方住,實在太正常不過。

至於陸珩送王言卿進宮查案,知道的人並沒有多少。壬寅宮變後,紫禁城加強了管控,宮門出入都要經歷重重盤查,裡面的消息根本傳不到外面。而每次王言卿進宮都是陸珩親自接送,入宮後由東、西廠領路,根本不必擔心消息泄露。就算偶有家族聽到了宮裡的動靜,也會感嘆陸珩真是不擇手段,爲了將權力握在手心,竟然讓自己的妻子去打探消息。

他們的矛頭依然是陸珩,沒有人意識到王言卿的鋒芒。

這是好事,扮豬吃老虎纔是永不過時的致勝法寶。沒有人喜歡被識破內心,尤其是官場,哪個當官的沒有幾件決不能示人的辛秘?王言卿清查後宮,朝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旦王言卿指出哪個臣子在說謊,那衆人就要羣起而攻之了。

這個世道對女子極爲苛刻,她甚至都不需要真的做錯什麼。樑芙無意撞到繼母的兇殺現場,毫無證據就被定了通姦罪;秦祥兒的姐姐被人侵犯,最後卻是秦吉兒被逼自殺,作惡者依然風光無二。哪怕陸珩能從臣子的暗算中護下王言卿,但如果有人使用下三濫的招數散佈謠言,陸珩根本無法堵住悠悠衆口。

女子名節最是脆弱,經不起絲毫風吹草動。到時候衆口鑠金,就算陸珩不在意,萬一王言卿想不開呢?

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不該終身生活在痛苦中。

能輕易看透人心本是上天賦予她的禮物,但過分出彩的天賦,就應該掩藏在人羣中。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陸珩不能讓皇帝毀了王言卿,這一切該停止了。

郭韜依然懇切地看着陸珩,陸珩站起身,拍了拍郭韜肩膀,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這些事我已有安排,你先回去辦差吧。”

郭韜聽聞,暗暗鬆了口氣。既然陸珩說另有安排,郭韜自然不會多嘴,他抱拳道:“卑職遵命。”

等郭韜走後,陸珩一個人站在宮殿中。他停了停,負手走向窗邊,擡頭看向暮靄沉沉的天空。

現在晚了,不方便進宮。看來明日,他得和皇帝談一談了。

·

第二天辰時,陸珩準時出現在王言卿家門口。昨日她臨時被叫去乾清宮,問話還留下一個小尾巴。王言卿今日把剩下幾個女官問完,就差不多把重要的崗位查完了。

皇城,宮門守衛看到陸珩的馬車已經十分熟悉,一句話都不問就直接放行。王言卿如今和西廠太監也相熟了,習以爲常地下車,和陸珩分別。

這在以往是慣例,兩人進宮後各做各的,直到晚上要出宮時才碰面。但今日,王言卿要走時,陸珩卻突然叫住她:“卿卿。”

王言卿回頭,陸珩背對着陽光看她,目光深晦,讓人看不清神色。他脣邊笑了笑,說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王言卿等了一會,疑惑道:“你叫我停下,就是爲了說這些?”

陸珩笑着點頭。王言卿定定望了他一眼,心道這個人又不知發什麼瘋,沒理會他便走了。

王言卿走遠後,陸珩看了良久,才說:“去乾清宮。”

陸珩是乾清宮的常客,路上沒遇到任何阻攔。皇帝見到陸珩連眼睛都沒擡,問:“怎麼了?”

陸珩先給皇帝稟報這段時間朝廷動向。治倭一戰勢在必行,開戰只需要說一句話,但之前卻需要做大量準備。徵兵、糧草是六部的事,陸珩要做的是在開戰前蒐集足夠多的情報,確保皇帝能做出最合理的決定。

陸珩記憶力好,說話條理分明,聽他說話比看文章省力多了。所以皇帝讓文臣遞奏摺,但對陸珩一直特許他做口頭報告。陸珩把鋪墊說完了後,慢慢引到自己今日真正的來意。

陸珩說:“皇上,聽聞昨日臣妻舉薦了沈僖嬪。她不懂宮規,口無遮攔,竟敢指點宮務。幸而皇上、皇后不曾遷怒她,臣昨日已經說過她,以後不會讓她進宮搗亂了。還請皇上恕罪。”

陸珩說完,低頭看地。皇帝終於擡起眼皮,意味深長望向陸珩。

陸珩感覺到了皇帝的打量,但他沒有動。陸珩大部分時間道德水平都很靈活,他的底線忽高忽低,依照局勢需要變得剛正、奸佞、仁善、殘暴。他成爲一柄鋒利的刀,讓皇帝用的時候沒有任何心理負擔。但陸珩並不是一柄可以隨意處置的刀。

世人皆說他心狠手辣、佞臣小人,其實陸珩卻有很強的原則。其一是身上這身衣服。陸家世代從軍,陸珩不是個好人,但不願意做一個沒有骨頭的人。他亦有軍人的尊嚴,腳下的土地,身後的國家,無論發生什麼,他都不允許別人染指。

如今,又多了一項,他的女人。

沒碰到界限時,無論做什麼陸珩都不會真正在意,然一旦觸碰到底線,過一步都不行。

那些危險的事情,陸珩不介意皇帝讓他以身犯險,但王言卿不可以。他要將所有能夠威脅到她的危險掐滅,哪怕只有一丁點可能。

爲此,他不惜頂撞皇帝,自作主張叫停王言卿進宮。這樣做很冒險,如果皇帝爲此發怒,陸珩很遺憾,但不會動搖。

皇帝看到這樣的陸珩,着實有些意外。

君主和臣妻走得近是大忌,皇帝也很注意這一點,早就讓人小心消除痕跡。這點信心皇帝還有,他不至於飢不擇食到這個地步。但昨日皇帝讓王言卿評價了妃嬪後,今日陸珩突然進宮,假借請罪之名,將王言卿摘了出去。

皇帝心裡很明白,陸珩在意的並不是男女之事,而是怕皇帝的命令會給王言卿招致禍患。後宮妃子那麼多,方皇后、王貴妃、杜康妃、盧靖妃……每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一旦昨日的事情暴露,皇帝不會有任何事情,王言卿就麻煩了。

這是陸珩第一次在皇帝面前展露出抗拒。皇帝最開始確實覺得有一點被冒犯,但他看着陸珩堅決冷峻的臉色,又覺得這是人之常情。

這纔是一個男人保護心愛女人時的正常反應,要是陸珩始終不聲不吭,一昧逢迎皇帝的想法,皇帝也不是很敢用這種人。

一個人有缺點,有氣性,纔是可用之才。如果媚主到連家人都能放棄,那這種人必然會背叛。

皇帝想通了之後,很容易就接受了。朝堂就如野外,老虎豺狼哪怕相遇也不會相鬥,如果沒有絕對勝利的把握,鬥爭非常不值得。越是強大的猛獸反而越尊重別人的領域,彼此心照不宣在自己的領地中活動,輕易不觸碰界限。

皇帝和陸珩就是這樣。陸珩沒了皇帝會很危險,但皇帝沒了陸珩,也會很難受。君權和相權的鬥爭亙古至今,如果一個皇帝失去了親兵,很快就會被內閣架空。皇帝需要陸珩來制衡內閣,他們沒有任何必要撕破臉面。

陸珩已經是權臣,不可能無原則順從皇帝,既然陸珩不願意,那就算了。王言卿鑑謊確實快捷好用,但還不至於爲此和陸珩離心。

皇帝只是沒想到,有朝一日,陸珩竟然會因爲一個女人,和他重申界限。

陸珩走後,皇帝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陸珩和王言卿算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認識的,皇帝之前也覺得陸珩是見色起意,一夜情想發展成夜夜情。皇帝實在很好奇,王言卿身上有什麼東西,能讓陸珩爲她做出這麼冒失的舉動。

皇帝說道:“擺駕,去看看大公主。順便以僖嬪的名義,傳陸夫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