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覺可以解乏, 但王言卿這一覺卻睡得很累,她醒來時,牀帳四合, 靜悄無聲。窗外呼呼卷着風,分不出到底是什麼時辰。
王言卿明明記得她喝藥後在榻上睡着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了牀上。被子四腳壓得很實,腳底還有湯婆子, 不知道是因爲溫暖還是因爲藥效, 王言卿覺得腹中沒那麼痛了, 但身上出了一層薄汗, 四肢像灌了鉛一樣痠軟無力。她翻了個身, 捂着小腹, 慢慢坐起來。
她以爲屋裡沒人,並沒有刻意收斂動作,沒想到她剛坐起來,牀帳外就響起腳步聲。王言卿吃了一驚, 這時候沉香色牀帳被人從外面拉開, 屋角的燭火晃了晃,一道影子居高臨下投在王言卿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剛睡醒, 腦子反應不過來,王言卿本能做出防禦姿態,警惕地看着對方。他站在帳前,頎長的身影以壓倒性的姿態投下,強勢又充滿攻擊性。
陸珩眼神劃過王言卿繃緊的手臂, 笑了笑, 道:“怎麼,睡了一覺, 不認識二哥了?”
王言卿似乎這時候纔想起來,對啊,這是二哥,她緊張什麼?她擡手,敲了敲額頭,不知道自己這腦子一天天都在想什麼。
王言卿一邊自責,一邊連忙道:“二哥,怎麼是你?”
陸珩彷彿完全沒在意剛纔的疏遠,他勾起牀帳,自然而然坐到牀前,絲毫不覺得成年兄妹做出這樣的距離太近了。他拉過王言卿的手,試了試她額頭溫度,欣慰地說:“比白日好多了。你這一覺睡得久,你可真捨得給自己下藥啊。”
陸珩目光沉甸甸鎖着她,語氣似笑非笑,眼神的攻擊性極強。王言卿自失憶以來,印象中的二哥一直溫柔含笑,予取予求,這還是她第一次見陸珩用這種眼神看她。王言卿像犯錯的孩子一樣垂下頭,低低道:“我也是沒辦法。”
她乖乖認錯,但心裡奇異地覺得違和。她似乎做慣了這種事,以前二哥也沒在意,今日怎麼就小題大做了呢?王言卿擅長識謊,自己撒謊卻不太在行,陸珩一眼就看出來她並不認爲問題嚴重。陸珩越動怒就越沉得住氣,他沒做聲,伸手探向錦被:“還疼嗎?”
王言卿嚇了一跳,趕緊抓住陸珩的手。陸珩擡頭,竟然還能用坦然無辜的眼神看她。王言卿咬了咬脣,慌窘又無奈:“二哥,你做什麼?”
她早晨喝了藥後直接就睡了,並沒有換寢衣,身上還穿着昨日那身外衣。但就算如此,她現在也躺在被子底下,陸珩怎麼能直接掀開被子去碰她的腰腹?
陸珩一雙眼睛明淨極了,理所應當看着王言卿,道:“和二哥還避諱什麼?我們以前經常這樣。”
在這種眼神下,王言卿都覺得是自己大驚小怪了。她擰眉,懷疑地問:“真的?”
陸珩點頭:“當然是真的。你忘了,小時候我們在一起讀書習武,中午我們留在我父親院裡用飯,飯後若有時間,我們就在一處休息。你十歲的時候,還和我在同一張榻上午睡呢。”
經陸珩這麼一說,王言卿隱隱覺得好像確實有這麼回事。她肩膀放鬆,但還是不好意思讓二哥碰她的小腹:“可是那會兒畢竟還小,現在我們都長大了。”
傅霆州和王言卿只差三歲,王言卿十歲時傅霆州十三,還算半大孩子,傅鉞又戎馬一生,粗枝大葉,在傅鉞眼裡這兩個孩子根本沒有區別,午飯後直接讓傅霆州和王言卿一起休息。但是,陸珩和王言卿相差五歲,王言卿十歲那年他都十五了,家裡長輩心再大,也不會讓這樣兩個少男少女同榻而眠。王言卿若仔細想想,就能覺出其中不對勁之處。
但王言卿信任二哥,經二哥提醒後,她模模糊糊覺得有類似影子,便坦然接受,並不深究。陸珩仗着王言卿想不起來,胡亂歪曲事實,但騙過王言卿後他並不覺得高興,心裡反而梗着一團無名火。
無論他編的再天衣無縫,那個人都不是他,而是傅霆州。普通人家十三歲的男孩或許還不懂男女之別,但貴族人家的男孩,十三歲絕對什麼都懂了,若父母管得不嚴,說不定孩子都能搞出來。
傅霆州和陸珩都是軍官家族,從小在男人堆里長大,要說這種家庭的男子十三歲是一張白紙,別說陸珩,傅霆州自己恐怕都不信。傅霆州這種情況下還和王言卿同屋午睡,陸珩都不用想,就能猜出來傅霆州當時腦子裡在想什麼。
陸珩心裡邪火越燒越旺,白天他才替傅霆州捱了一頓罵,晚上還要重溫傅霆州和卿卿的溫馨日常,真是見了鬼了。陸珩這麼一想,越發不肯委屈自己了,得寸進尺道:“長大了,你就不是哥哥的妹妹了?不是說好你要留在陸家陪哥哥嗎,怎麼連這種事都信不過二哥?”
王言卿臉紅,前後掣肘,難以招架:“我什麼時候說了?”
“那你想怎麼辦?”陸珩坐在牀邊,掌心揉捏着王言卿纖長的手指,慢悠悠問,“你夢中嚷嚷着不讓二哥娶妻,卿卿的話,二哥向來不捨得拒絕。但是作爲回報,卿卿是不是也得留下?”
王言卿一怔,顯然沒想到自己夢中竟然說了這種話。而陸珩不等她的回答,直接替她應下了,傾身用指節碰了碰她的臉:“你看,臉還是冷的。這次我不和你追究,但下不爲例,以後,不許再給自己用藥了。”
陸珩到底是讓無數朝臣聞風喪膽的錦衣衛活閻王,他這一通話節奏快速,有緊有鬆,意味從容但強勢,王言卿不由自主跟着他的話走。王言卿垂眸,小幅度點頭,神態乖巧又可憐。陸珩沒有再執意碰王言卿的小腹,凡事過猶不及,張弛有度纔是長久之道,他拍了拍王言卿的手背,站起身道:“你已經昏睡了一天了,你本來就陽虛,再不吃飯身體受不住。我給你吩咐了飯菜,快下來用些吧。”
說完,他便放下牀帳,轉身出去了,走前還給王言卿拉住了屏風。他這一番作態君子又體貼,王言卿暗暗鬆了口氣,換了衣服,打理好儀容後,才走到屏風外。
等王言卿出來時,桌子上已經擺好了飯菜。她掃過屋子,見書房擺着座插屏,燈上還罩了紙,將大半燈光圍在後面。隔着插屏,隱約可見書案上堆滿了卷宗,筆山上還擱着筆。
她昏睡期間,陸珩竟一直在這裡翻閱卷宗?王言卿醒來時,還以爲屋裡沒人呢。王言卿心裡過意不去,道:“二哥,你既然有事要忙,怎麼不換一間屋子?”
陸珩是指揮使,處理的大部分是軍務,要頻繁召人問話。有王言卿在,別說叫人進來,陸珩連翻摺子都不方便。陸珩坐好,扶袖舀了碗羹湯,輕聲說:“你一個人在這裡睡着,我怎麼放得下心離開?”
王言卿坐到陸珩身側,覺得十分飄忽:“可是,你京城裡還有事,卻因爲我睡覺耽誤了一天……”
“已經不着急了。”陸珩止住王言卿的話,說,“你睡覺期間,京城傳來了話,不必着急回去了。你可以在這裡安心調養,等身體恢復了,我們再回京。”
王言卿怔住,驚訝問:“真的?”
陸珩點頭:“真的。”
其實怎麼可能呢,貪污案是皇帝派給他的,他不去查,京城還有誰敢得罪首輔、次輔的門生?陸珩今日上午本來急着回京,後來聽到郎中對王言卿的診斷後,臨時取消了行程。
郎中已經很鄭重地說了,王言卿宮寒嚴重,不能再受寒受凍,要不然會影響子嗣。從保定到京城天寒地凍,坐馬車要走一天半,陸珩沒法說服自己,她在路上不會受累。
子嗣對女子至關重要,幾乎決定了女子一生哀榮。王言卿確實不是他的妹妹,也可以預見以後他們要反目成仇,但,他不能因爲一己之私,就毀了一個女子的一生。
她以後遲早都是要嫁人的,無論嫁給傅霆州還是什麼人,如果她以後沒法生孩子,這一生很難過得好。陸珩自認不是什麼好人,但是,冤有頭債有主,即便報復傅霆州,也不該用這種方式。
郎中說她月事不調,大概兩三天就過去了。兩三天不算久,他的差事可以和皇帝說情,但她卻沒有第二個身體。所以,陸珩取消了回京計劃,如此一來,樑榕一案也不着急了,可以慢慢審。
陸珩眼神鎮定,語氣隨意,王言卿便真以爲他不着急了。她長鬆一口氣,臉上終於露出笑來:“那就好。我還以爲我又耽誤二哥了……”
陸珩將手中的細瓷碗放到王言卿身前,慢慢說:“不用擔心我。你照這樣疼下去也不是事,我讓人給你煎了藥,一直在竈上溫着。本來中午就該喝了,但你沒醒,我只好讓他們倒了,再煎一帖。你先吃飯,吃完了該用藥了。”
王言卿下意識捧住陸珩遞過來的碗,一時不知道該驚訝陸珩的羹湯竟然是替她盛的,還是該驚訝陸珩給她備了藥:“什麼藥啊?”
陸珩瞥了她一眼,眼中暗影橫斜,笑意淺薄:“怎麼,怕二哥害你?放心,藥我查過了,是調養的方子。”
王言卿醒來後已經震驚了好幾遍,她以爲來月事被養兄撞到就夠尷尬了,沒想到哥哥還給她煮了藥。就算兄妹感情好,也未免太隱私了吧?
這回陸珩卻不由着她,督促她吃了飯,然後讓人把藥送過來,親自盯着她喝。
王言卿並不怕喝藥,但她一想到這碗藥的功效和怎麼熬出來的,就覺得如芒在背。她自欺欺人地不去想她昏迷期間發生了什麼,頂着陸珩如有實質的視線,將一碗藥全數飲盡。
郎中應當考慮到這是女子要喝的藥,調整了方子,口味並不算苦。她剛放下碗,陸珩就拈着一枚果脯,遞到王言卿脣邊。
這明顯不是一雙讀書人的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看着就能感覺到力量。王言卿輕輕瞥了陸珩一眼,緩慢張嘴,咬住果脯。她刻意放輕動作,但嘴脣還是若有若無地,蹭過陸珩的指尖。
王言卿含着甜絲絲的果脯,心想二哥最近越來越婆媽了,喝藥還要用梅子。陸珩收回手,手指不動聲色地摩挲指尖,正是剛纔王言卿脣瓣碰到的地方。
王言卿喝完藥才知道自己真的睡了很久,外面天都黑了。陸珩叫人進來收拾碗筷,王言卿在裡面喝茶,漱嘴裡的甜味,這時候一個錦衣衛快步進來,抱拳道:“指揮使。”
陸珩走到門口,示意他過這邊說。錦衣衛壓低聲音,飛快在陸珩耳邊說了什麼。
王言卿似乎感覺到什麼,回頭朝陸珩望去。陸珩聽完,臉色迅速沉下。
錦衣衛看起來也很焦灼,眼巴巴看着陸珩:“指揮使,現在怎麼辦?”
王言卿放下茶盞,從腳踏上站起來,問:“二哥,怎麼了?”
陸珩掃了王言卿一眼,臉上看不出喜怒,說:“樑文氏自盡了。”
王言卿眼睛睜大,心中倏地一緊:“自盡?”
“對。”陸珩淡淡頷首,道,“而且,她死前留下血書,認下了所有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