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一。
前幾日下了雪,這兩天正是冷的時候。洪晚情坐在馬車裡,丫鬟在銅鎏金手爐裡添了炭,遞過去給洪晚情取暖:“三姑娘,天氣冷,您趕緊暖暖手。”
洪晚情接過,她朝簾子縫隙掃了眼,雖然沒說話,但丫鬟看出洪晚情的心思,立刻接道:“說好了在巳時,鎮遠侯府怎麼還不到?”
今日鎮遠侯府和永平侯府相約上香,鎮遠侯孝順,親自陪鎮遠侯老夫人出門。這樁事兩家人心知肚明,鎮遠侯陪同是假,藉機和洪晚情見面纔是真。
這本就是兩家長輩有意促成的,婚事已經定下,兩個小輩私底下接觸接觸,日後過門也好快點傳宗接代。洪晚情只見過傅霆州一面,那是幾個月前,傅霆州來永平侯府拜訪,去後院給母親請安時,洪晚情坐在屏風後,遠遠望了一眼。她只掃到一個人影就雙頰緋紅,身邊人都在取笑,她也不敢再看,只記得他身量很高,肩寬腿長,英武挺拔,是很有男人氣概的身材。
自那之後,洪晚情一顆心就丟了一半,母親和她說起親事時,她也紅着臉半推半就應了。洪晚情知道她後半生就要在這個男人身邊生活了,其實,她還不知道傅霆州長相。只不過聽堂兄弟和長輩說,傅霆州相貌很好,是軍中人最喜歡的英挺模樣。
這次長輩們牽線,安排他們私底下再見一面。洪晚情得知要見傅霆州,激動的心神不屬,連着兩晚上睡不着覺。好容易捱到上香這天,她早早就準備好出門,但到了約定地點,卻左等右等不見傅霆州。
洪晚情躁動的心一點點冷下去。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傅老夫人不喜歡她,或者傅霆州改變主意,不來了?洪晚情壓住胡思亂想,用力握了握熱烘烘的手爐,低聲道:“興許鎮遠侯老夫人有事,出門晚了吧。”
丫鬟忽然湊近了,神神秘秘說:“三姑娘,聽說今天傅家那位養女也要來。”
洪晚情眼睛動了動,她裝作不清楚,問:“養女?”
其實洪晚情早就知道那位王姑娘的存在,鎮遠侯府有一個養女,是傅老侯爺親手養大的,模樣極爲出挑,在勳貴圈子都傳遍了。洪晚情不知道她叫什麼,只知道姓王,能文善武,和傅霆州關係似乎很好。
家裡兄弟提起她時,口吻非常惋惜,看到洪晚情來了就馬上打住話頭。洪晚情心裡有數,這多半,是她未來的冤家了。
一個男人將一個美貌女子放在身邊十年,藏着掖着不讓外人看,十七歲了還不放出去嫁人,能意味着什麼呢。母親大概也聽到那些風言風語了,母親私下和洪晚情透氣,說她和傅霆州的婚事是傅老夫人親自點頭的,傅老夫人允諾,日後絕不會鬧出寵妾滅妻的醜事,如果洪家還不放心,傅老夫人可以把人帶來,讓她們提前看一看。
母親同意了,這纔有了今日這一出。
丫鬟努努嘴,說:“還能有誰,還不是傅老侯爺收養的那位。據說她的父親救了傅老侯爺,老侯爺爲了報恩,就將她接到鎮遠侯府,一住就是十年,待遇和侯爺平起平坐,甚至連傅家自個兒小姐都比不上。如今傅老侯爺去了,這位王姑娘也不知道要何去何從。”
洪晚情靜了會,淡淡說:“鎮遠侯府是知恩識禮的人家,鎮遠侯不會虧待義妹的。”
丫鬟撇撇嘴,陰陽怪氣道:“可不是麼。姑娘,您放心,有傅老夫人在,那些小魚小蝦翻不出風浪。再說,舅老爺都說傅侯爺深謀內斂,鎮遠侯纔不會是那種拎不清的人。有老夫人撐腰,侯爺又明理,您日後享福的日子長着呢。”
洪晚情被這些話說的紅了臉,不輕不重呵斥了丫鬟一句:“不得妄議,閉嘴。”
丫鬟賣了個好,說着討饒話混過去了。經過這一打岔,洪晚情心裡的忐忑安穩許多。是啊,她是侯門嫡女,將來要當正妻的,哪能和妾計較?一個養女罷了,成不了氣候。
正說話間,鎮遠侯府來了。洪晚情精神一震,她和丫鬟頓時都不說話了,支起耳朵聽外面。咕嚕嚕的車輪聲靠近,隱約還夾雜着清脆的馬蹄聲。馬蹄聲停在永平侯府的車隊前,隨之,一個清朗沉穩的聲音響起:“晚輩來遲,請永平侯夫人恕罪。”
洪晚情心裡撲通一聲,她知道,這就是傅霆州,她未來的夫婿,此刻就在距她一壁之隔的地方。洪晚情悄悄掀起車簾,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墨紫色身影,他人高馬大,但肩膀、脊背卻很薄,坐在馬上修長挺拔,看得出來勤於練武,和那些虛浮好色的紈絝子弟不一樣。
洪晚情看到傅霆州的臉,雙頰立刻紅了。她自知失禮,趕緊放下簾子。這時候洪晚情無意擡眸,看到對面也掀開一半簾子,裡面的人正靜靜看着她。
兩人視線一錯而過,都雙雙放下車簾。洪晚情手指捏在流蘇上,不自覺用力。
那就是傅霆州的養妹王姑娘?果然如傳言所說,是個美人。
丫鬟見洪晚情怔怔盯着簾子不說話,還以爲洪晚情害羞了。丫鬟輕輕喚了聲,小聲道:“姑娘,我們要走了。”
洪晚情回神,淡淡點頭。傅霆州就當沒發現剛纔的窺探,他指示侍衛開道,馬車開動,兩府女眷匯成一隊,在傅霆州的護送下啓程。
大覺寺在京郊西山,享皇家供奉,是京城官宦人家最喜歡的去處之一。洪晚情沒見到傅霆州之前左顧右盼,等真見了人,她倒安靜下來了。
洪晚情突然意識到,她要面對的,可能不是一個普通的妾室。
一路無波無折,一個多時辰後,大覺寺到了。大覺寺接待慣了達官貴戚,兩府的馬車停在內門,洪晚情下車時,下意識往另一邊望去。
王言卿也在下車,她外面披着一件純白狐裘,兜帽處綴着一圈蓬鬆的毛,擁在她下頜邊,當真是欺霜賽雪,昭君再世。傅霆州停在她的馬車邊,見王言卿下車,伸手欲扶。王言卿笑着對傅霆州搖搖頭,傅霆州這纔去看傅老夫人。
洪晚情明明捧着暖爐,卻覺得手無比冰涼。永平侯夫人也看到了,她看清王言卿的身段長相時就咯噔一下,等後面看到傅霆州對王言卿的態度,心裡更沉重了。
等進了永平侯府休息的禪房,永平侯夫人立刻把洪晚情叫過來,教誨道:“晚情,那個叫王言卿的女子,你也看到了?”
洪晚情低低應了一聲,有氣無力。永平侯夫人忍着性子,恨鐵不成鋼地提點道:“嗯什麼嗯,如今是你裝大度的時候嗎?你是正室,未來的鎮遠侯夫人,你要拿出正房的氣度來,第一面就把人鎮住。等一會回去,你要多去傅老夫人身邊說話,談吐機靈些,知道嗎?”
永平侯也是正德朝名將之一,武將比文官身體好,其中一個表現就是兒女衆多。永平侯有許多姬妾,後院的孩子就沒斷過。但永平侯夫人手段極好,庶子庶女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後院女人無論多得寵,從沒人能動搖她的位置。永平侯夫人這一生鬥女人戰績斐然,眼看女兒也要出嫁了,她恨不得把畢生所學都灌輸給洪晚情。
洪晚情被母親耳提面命,心氣也慢慢支棱起來。洪家那麼多姐姐妹妹,她在爭寵中從沒落過下風。如今她有家族撐腰,而對方只是一個空有美貌沒有家世的軍戶女,她不信自己會輸。
洪晚情由母親打氣後,再次回到前面待客的地方,這次她一進門,發現傅霆州也在。
傅老夫人陳氏坐在中間,傅霆州坐在陳氏身邊,王言卿搬了個繡凳,靜靜坐在後面。看到永平侯府進來,陳氏和傅霆州都起身,永平侯夫人臉上漾出笑來,大步迎上去,笑道:“原來是鎮遠侯來了,快坐。妾身沒打擾你們母子說話吧?”
傅霆州不遠不近笑着,說:“哪裡,洪夫人和三小姐請坐。”
衆人次第落座,洪晚情跟在母親身邊,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看傅霆州。陳氏發現了洪晚情的動作,笑道:“洪夫人和洪三姑娘回來了。剛纔三姑娘說身上不舒服,沒事吧?”
永平侯夫人爽朗笑道:“沒事。這個閨女被我們養的嬌,趕半天路就受不了了。不像是侯爺,自小出入軍營,連我兄長也誇他好呢。”
“夫人謬讚。”傅霆州道,“今日出門時遇到一些事,耽誤了時間,讓洪夫人和三小姐久等了。是我不對,請三小姐恕罪。”
兩府人已經匯合半天了,直到現在,傅霆州纔將視線投到洪晚情身上,而且一點而過,十分守禮。洪晚情心跳得越發快了,他只叫她“三小姐”,算是很規矩的稱呼。但這幾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彷彿帶上了獨特的魔力,讓她臉紅心跳,目眩神迷。
因爲傅霆州在,再加上剛纔母親的提點,洪晚情後半程變得活潑很多。她坐在陳氏和母親身邊,知冷知熱,妙語連珠,沒多久就把陳氏哄得開懷大笑。洪晚情在說笑間隙,悄悄去看傅霆州,發現他含笑看着她們這個方向,但脣邊笑意不深,似乎另有心事。
洪晚情有些失望,她記得父親提過,最近傅霆州和錦衣衛有些摩擦,可能他在想外面的事吧。洪晚情不懂朝事,但僅憑錦衣衛三個字,就已經很棘手了。
洪晚情若有所失,而傅霆州壓根沒注意洪晚情的視線。他走神一部分原因確實是錦衣衛,另一部分卻是爲了王言卿。
她過於安靜了。她垂着頭不說話的樣子,讓傅霆州莫名心慌。
王言卿坐在後面,靜靜聽陳氏和永平侯府談笑風生,其樂融融,親密的像是一家人。人家確實是一家人,王言卿勾脣,諷刺地笑了笑,她纔是唯一的外人。
王言卿覺得她來大覺寺就是一個錯誤,被人拋棄還不夠,何必上趕着自取其辱?可能人就是要被打一巴掌才能清醒吧,現在王言卿內心無比平靜,她想,等今日回去,她就能收拾東西離開了。
傅老侯爺養了她十年,她不能恩將仇報。既然她叫傅霆州一聲二哥,那靜悄悄離開,不引他和未來嫂嫂離心,大概就是她這個妹妹最後能做的了。
大覺寺一行算是賓主盡歡。冬日天短,申時天色就暗了,鉛雲一層層壓下來,看起來又要下雪。傅霆州看出天氣不對,提議回城。永平侯夫人目的已經達到,自然無有不應,兩方人馬很快收拾好,如來時一般,慢悠悠啓程。
他們走到山口時,風漸漸大了起來。傅霆州披着黑色大氅,騎馬走在風中,隔着一道簾子和王言卿說話:“你到底怎麼了?還要和我置氣到何時?”
過了許久,裡面才傳來女子的聲音:“沒有。我如何會與二哥置氣?”
她總是這樣,生氣了也不吵不鬧,從不使脾氣。以前傅霆州喜歡王言卿冷靜有分寸,現在,他卻討厭王言卿的分寸。
傅霆州像是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他有意和她說好話,她倒不冷不淡,彷彿置身事外。傅霆州心裡不斷積火,這是他們兩人第一次鬧矛盾,直覺告訴他,必須及時說開。
傅霆州打算說什麼,前面卻突然傳來吵鬧聲,隨即隊伍停了。傅霆州皺眉,派隨從去問話,沒一會,隨從跑回來,說:“侯爺,永平侯三小姐的馬車不知怎麼壞了,無法前行。侯爺,您看……”
傅霆州擰眉,怎麼正好在這個時候?王言卿聽到,不等傅霆州開口就說道:“二哥,洪三姑娘馬車壞了,你快過去吧。”
傅霆州是隊伍中唯一的男主子,還有永平侯未來女婿這層身份,他出面理所應當。如今時機不對,傅霆州忍住心裡的話,對着簾子說:“這段路危險,你待在車上別動,我去前面看看。”
傅霆州等了等,沒聽到裡面的回話,車簾一動不動。隨從已經在前面催了,傅霆州只能暫時拋下,下馬離開。
這裡是一處窄道,旁邊是懸崖,趕路須得十足小心。傅霆州走到前面,發現是洪晚情的車軸壞了,傅霆州心裡飛快閃過疑惑,女眷出門的馬車,永平侯府不會不檢查。來時還好好的,爲什麼在最危險的一段路,恰好車軸壞了?
傅霆州電光火石間意識到不對,就在同時,背後傳來破空聲。箭矢攜着冷光,齊刷刷向傅霆州射來。傅霆州小時候的打也不是白挨的,他反應極快,立刻閃身。箭矢沒射中傅霆州,卻驚了旁邊的馬。馬嘶鳴一聲,忽然撅起蹄子橫衝直撞,而馬車的一個輪子還是壞的,車裡的洪晚情猝不及防,她後腦勺重重撞到車廂上,整個人被掀翻,狼狽地摔出馬車。
眼看洪晚情就要滾下山崖,傅霆州臉色冷肅,立刻上前,及時接住洪晚情。而後面的冷箭就像長眼睛一樣,趁機往傅霆州背後襲來。洪晚情已經被嚇懵了,抓着他的衣服不撒手,傅霆州動作受阻,眼看就要被利箭射中,身邊忽然傳來一股推力。
傅霆州被這股力道推得踉蹌兩步,險險躲開致命一擊,只被劃傷了胳膊。他回頭,看清後面的人影時,臉色大變。
“卿卿,小心……”
王言卿推開了傅霆州,自己卻落到危險中。她爲了躲避箭矢,不得不朝後退去,腳下忽的一滑,後背整個懸空。
王言卿墜落前,看到傅霆州將洪晚情推到後面,飛快朝她撲來。傅霆州極力伸長胳膊,但他的指尖和王言卿的手一擦而過,傅霆州用力握緊手指,卻只抓住一捧空氣。
王言卿當着他的面,摔下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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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言卿推開傅霆州時根本沒有多想,其實以他的身手,要不是爲了洪晚情,根本不會被箭矢困住。他可以拿命去保護另一個女人,王言卿卻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死。王言卿捨命救了傅霆州,自己也失足落下山崖。
她墜落期間撞了好幾棵枯樹,雖然爲她阻擋了衝勢,但後腦勺也無意撞到岩石。她腦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陣陣發白,很快她後背接觸到什麼網狀東西,她被網兜了一下,還算平穩地落地。
饒是如此,她接觸到地面時也渾身劇痛,五臟六腑彷彿都移位了。她躺在地上,有氣無力,連移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四周似乎響起腳步聲,她意識越來越模糊,閉眼之前,她看到一襲大紅曳撒衣襬,顏色紅的張揚,上面繡着張牙舞爪的四爪飛魚。
一雙乾淨的皁皮靴,停在她身邊。
王言卿再也無力支撐眼皮,她脖頸朝旁邊一歪,徹底昏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