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童心

里正帶着陸珩去看周圍河道了, 指揮使大人有如此雅興,縣令和知府怎麼敢不陪着。程知府只能苦着臉,鑽進不透風的轎子, 頂着毒辣的日頭往山裡走去。

陸珩和知府帶走了絕大部分侍從,他們走後, 河谷村又沉寂下來。這個村子剛剛有五十一戶家庭失去了父親、丈夫或兒子,家家戶戶掛着白, 飄蕩在七月熱烈的陽光裡, 看起來頗爲陰森。

從這個角度來講, 王言卿算是幸運, 她不用經受顛簸, 可以坐在屋檐下從容地避暑。她想果然她和二哥一起長大, 默契就是非比尋常,她一句話沒說,二哥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雖然在她胳膊上掐了一下,現在還有點麻麻的。

里正家突然迎來貴客, 彷彿連空氣都侷促起來。里正給大人們帶路去了, 家裡只剩下里正的老妻錢氏、兒媳婦吳氏和年僅五歲的孫兒李正則。錢氏有些緊張地請王言卿坐下,對兒媳婦喊道:“快把正則抱來, 給貴人磕頭。”

王言卿一聽,忙道:“老太太不可,我只是陸大人的侍女,並非貴人。”

錢氏卻執意,親自接過孫兒給王言卿行禮。知府便是錢氏認知裡最厲害的人了, 連知府都對那位年輕的大人畢恭畢敬, 這些人的身份來頭遠非錢氏能想象。宰相門前七品官,大人物身邊就算一個侍女也是金子做的。

王言卿趕緊起身, 攔住錢氏的動作:“老太太您這是做什麼,快起來吧,別把孩子嚇到了。”

王言卿搬出他們的孫兒,錢氏終於消停了。王言卿暗暗鬆了口氣,她示意錢氏、吳氏快坐,折騰了許久後,她們終於能坐下來好好說話。

這麼一通拉扯,王言卿身上薄薄出了層汗。她拿出帕子拭汗,吳氏見狀,連忙說:“姑娘稍等,我去找柄扇子來……”

說着吳氏掀簾子跑入裡屋,乒乒乓乓翻了一會,拿出一柄絹扇:“姑娘,這是我孃家給我送來的,據說是京城那邊的款式,便是州府裡也沒有比這更時興的。我還沒用過,您先拿着用。”

王言卿道謝,起身接過。她掃了眼絹扇上的圖案,確實是京城的款式,只不過是去年的,今年早已流行起新的花樣。王言卿沒有戳穿,一臉驚喜地笑道:“果真是新款式。吳娘子孃家是京城的嗎,消息竟然這麼靈通?”

王言卿說這話本來是熱場,她要打探消息,總不能上來就問人家隱私,難免要扯點好聽話拉拉關係。孃家,京城,就是很好的切入點。

吳氏果然露出自得的笑,這在王言卿意料之中,但意外的是,一旁的錢氏臉上卻飛快掠過一絲複雜表情。

她眼皮子微眯,眼白上翻,似有不屑。而她脣邊卻勾起一個笑,轉瞬即逝。

這個發現讓王言卿非常驚訝。王言卿悄悄注意着錢氏,同時聽到吳氏努力收斂,卻依然按捺不住炫耀地說:“我孃家在京城有相識的人,往來做些小生意。我說了好幾次,我用不上這些精細玩意,兄長卻總給我帶。”

王言卿含笑點頭:“原來如此。吳娘子的孃家對你可真好。”

果然,王言卿說完這話後,錢氏臉上的不屑更深了。身爲婆婆,不喜兒媳炫耀孃家很正常,但表現出來應該是憤怒或者厭惡,爲何是不屑呢?

依王言卿所見,里正家的資財,也沒有雄厚到可以蔑視能從京城倒賣商品的兒媳婦孃家吧?而且,錢氏聽到兒媳婦說孃家有錢時,眼中不屑,嘴角卻有忍不住的笑意。

她在笑什麼?

王言卿心裡默默唔了一聲,真是意外之喜,竟然這麼快就有突破口了。

吳氏美滋滋說自己的孃家,沒說兩句,就被錢氏打斷:“七月份了,再有兩個月騏兒就該科考了。”

錢氏這話插得可謂十分突兀,吳氏頓住,王言卿笑了笑,問:“老太太是說令公子嗎?聽說令郎在縣學成績很好,這次秋闈想必能名列前茅。”

這是錢氏喜歡的話題,她立刻喋喋不休說起兒子李騏的事,吳氏臉上的笑像紙花一樣凝固下來。這時候李正則跑進來找母親玩,吳氏推開兒子的手,低聲呵道:“別鬧,沒看到貴客在嗎?”

李正則被母親拒絕,悶悶不樂地跑出去了。錢氏見不得孫兒不高興,連忙喊着“心肝”追出去了。

錢氏出去後,吳氏略有歉意地對王言卿笑笑:“姑娘不要見怪,婆母年紀大了,逢人就喜歡談那些陳芝麻爛穀子。”

里正和錢氏對自己的秀才兒子無比自豪,哪怕屢試不第,但今年一定能考中。然而對於吳氏來說,她早早就看出李騏不是讀書的料,這輩子秀才就到頭了,再往高萬萬考不中。偏偏李騏自視甚高,不肯回家務農也不肯在城裡找活幹,成天吟那些酸詩,吳氏對丈夫早頗有怨言。

王言卿微笑着傾聽,時不時引導幾個問題,但並不摻和李家婆媳的矛盾。這樣說不太好,但共同說某個人的壞話,絕對是兩個陌生人拉近距離最快的辦法之一。就算王言卿沒有接腔,吳氏也很快對王言卿親近起來。

王言卿思忖着差不多了,道:“娘子無需着急,李秀才有功名在身,這輩子吃穿總不必發愁的。何況,幸好他有功名,要不然這次你們家也被徵去服勞役,李騏和里正說不定就回不來了。”

吳氏聽到這裡嘆氣,道:“可不是嗎,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這怎麼能叫因禍得福?”王言卿笑道,“這是陰差陽錯,冥冥中自有註定。”

王言卿注意到吳氏細微地撇了撇嘴,拿起扇子,慢慢搖着道:“也是。李騏別的不說,運氣總是極好。”

聽她的語氣,似乎對丈夫、婆家頗有怨懟。王言卿眼珠微動,往外瞅了一眼,親眼看到錢氏帶着孫兒出去玩了,就換上滿臉哀愁,沉痛地嘆道:“這世上的事總是這樣不講道理,有錢的人祖祖輩輩有錢,不幸的人卻越來越不幸。吳娘子,你丈夫有功名傍身,又有一個聰明乖巧的兒子,後半輩子不用愁了。若換成其他家的娘子,又要交賦稅,家裡又失去了男人,以後生計可怎麼辦啊?”

王言卿長吁短嘆,但餘光一直鎖定着吳氏。吳氏聽到這些話垂下眼睛,無意識抿了抿脣。

王言卿幾乎立馬就辨認出來,她在愧疚。愧疚是一種道德感高的人才會出現的情緒,當一個人愧疚時,最傾向做出利人損己的自我懲罰。

王言卿不動聲色利用起她的愧疚:“不過幸好她們從縣衙領了銀兩,雖說家裡少了兩個最重要的頂樑柱,但手裡有錢,多少能應付幾年。就是不知道等這筆錢花完後,她們要怎麼辦。”

吳氏低着頭,沒有應話。王言卿握住她的手,笑道:“這些多虧她們遇到了一個好里正。聽說,劉大娘一家幾次去縣衙鳴冤都沒人理,她們惹惱了縣令,差點被上拶刑。還是里正出面,替村民爭取來喪費,好歹讓這些孤兒寡母有點活命錢。里正善人慈心,友睦鄉里,死在洪水中那些男人九泉之下若是得知,一定會感激里正的。你的兒子投胎在這種人家,是福氣啊。”

“生在他們家算什麼福氣!”吳氏激動起來,她深吸一口氣,低頭道,“抱歉,我失態了。”

“怎麼了?”王言卿關切地看着她,“你放心,我也是給人當侍女的,明白這些苦楚。你公婆是不是苛待你了?”

這些話在吳氏心裡憋了很久,今日她不知怎麼生出一股勁兒,她順着這陣衝動,將往日的憋屈一口氣吐了出來:“苛待倒不至於,里正家畢竟要臉面。但他們一家從沒把我當過自己人,有什麼好東西都繞着我給正則,還叮囑正則不許告訴我。呸,誰稀罕嗎?”

情緒一旦找到宣泄口,後面就很難攔住了。王言卿一臉不信,問:“真的嗎?我看里正古道熱腸,認真負責,老太太也是個直心腸的人,怎麼會在私底下說這種話?”

“他們慣會裝模作樣。”吳氏見王言卿不相信,急於證明自己,像倒豆子一樣說起公公婆婆的壞話,“王姑娘,這話我只和你說。你別看我公婆在外面裝的和菩薩一樣,其實,縣衙發給村民的喪費,被他們昧了好大一筆。”

王言卿吃驚地捂住嘴,她一邊想她是不是演的太誇張了,一邊繼續浮誇地問:“竟還有這種事?”

“真的有。”吳氏說,“我婆婆那麼摳門的人,最近突然捨得買肉了,我不小心摔了個碗,她竟然沒發作,說壞了換套新的就好。我前兩天還撞到她偷偷和正則說,以後家裡的錢都是他的,百般叮囑正則不要告訴我。”

吳氏說着用力翻了個白眼,嗤道:“這不是發了橫財,還能是什麼?”

只要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再謹慎的人都不免露出蛛絲馬跡。何況有錢這種事,哪怕嘴上不說,也會從行爲態度中表現出來。

吳氏發現公公婆婆最近好像多了一筆大錢,但他們家又沒有什麼來項,唯一的意外就是最近村子裡死了好些人。這不是貪了府衙給未亡人的撫卹金,還能是什麼?

王言卿恍然大悟,里正家最近發了筆財,想瞞着兒媳,沒想到卻被吳氏偷偷聽到。如此一來,她們婆媳剛纔的表現,就完全能解釋了。

吳氏心裡憋着氣,故意在人前炫耀孃家有錢,而錢氏知道自己家現在有多少存錢,對吳氏孃家所謂的家底十分不屑。錢氏嘴角忍不住笑,是因爲她覺得自己比吳氏強,又不屑於戳穿,所以纔會竊喜。

現在得到一個很重要的線索,里正家發了筆不能示人的財,如何來的不知,但可以確定數額不小,至少遠遠超出普通百姓的收入。王言卿若有所思,慢慢打聽起另一件事:“我竟不知還有這種事情,二老看着實在不像這等人。我聽說附近有人失蹤了,會不會是失蹤者的家人拜託里正找人,送來的酬金?”

吳氏不屑地切了聲:“前段時間走丟的要麼是孤兒鰥夫,要麼是無賴流氓,他們家裡連人都沒有,走丟了根本沒人記掛,誰會出錢尋找他們?”

王言卿驚訝:“竟然都是孤寡老弱?哎呦,我剛剛看到正則拉着老太太跑出去了,他們兩人一個孩童,一個老人,在外面不會有事吧?”

吳氏一聽也揪心起來,她站起身,往外張望:“應當不會吧,沒聽說哪家的孩子女人走丟了。”

事關自己兒子,吳氏坐不住了,匆匆道:“姑娘您在這裡坐着,我出去找找正則,失陪了。”

王言卿忙道“不要緊”,催促吳氏快去。

吳氏出去後,屋子中只剩王言卿一人。她朝窗外掃了兩眼,悄無聲息地起身,在屋子中四處翻看。

她輕手輕腳翻找可能藏東西的地方,隨後細心地放回原位。得益於多年習武,她耳力比其他人敏銳,她聽到外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立馬將東西復原,坐回原來的位置上,鎮靜地拿起扇子。

她剛扇了兩下,窗外就響起吳氏說話的聲音:“都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去河邊。河底裡有妖怪,小心把你拖下去吃了!”

錢氏尖銳的聲音響起:“你說話就說話,兇寶兒做什麼?”

王言卿聽着這對婆媳拌嘴,輕輕一笑。

王言卿在里正家“養身體”,快中午時分,出去的人還沒有回來,王言卿只好在里正家用飯。錢氏和吳氏熱情地招待了王言卿,飯後王言卿提出幫忙,被錢氏攔住:“姑娘您是貴客,哪能讓您做這種事?你在堂屋裡歇着就行。”

吳氏也說:“是啊,王姑娘您身體不舒服,別碰水了。我做慣了這些,一會就收拾好了。”

王言卿不再堅持,說:“好,有勞了。”

吳氏在外面洗碗擦桌子,錢氏抱着孫兒進屋裡睡覺,王言卿坐在窗前,倚着窗沿,緩慢扇扇子。她看着外面白得刺眼的陽光,心裡不由想,二哥他們現在在哪裡?

在這麼火辣的日頭裡面奔波,不知他們中午要如何用飯?

錢氏哄孫子睡覺,但五歲小孩的精力比老人家旺盛多了,最後錢氏睡着了,李正則眼睛還咕嚕嚕轉。李正則悄悄從祖母懷裡爬出來,溜下地穿鞋,噠噠噠往外跑去。

看這套動作,明顯做慣了。

吳氏收拾好午飯,她見兒子蹲在牆角玩,連忙趕兒子回去睡覺。王言卿說:“吳娘子,你快去休息吧,我睡不着,正好在這裡看着他。”

吳氏有些猶豫,王言卿見狀說:“正好我也很喜歡小孩,沾沾喜氣。”

民間有一種說法,未生育的婦人多抱抱男孩,以後也能生一個男孩出來。吳氏對王言卿的身份早有猜測,對此不再懷疑,自己回屋裡睡覺去了。

她和王言卿不同,她大清早起來收拾家務,侍奉公婆,剛纔又是做飯又是打掃,一上午過去早就累了。李正則蹲在屋檐下玩石頭,王言卿便靠在窗戶上,看着他玩。過了一會,王言卿說:“你這樣是打不中的。”

李正則瞥了王言卿一眼,不理她。王言卿從桌子上拿了一粒黑豆,輕輕一彈,精準敲在李正則的石頭上。

李正則回頭看了王言卿一眼,鼓着臉說:“你這有什麼了不得,我也會。”

王言卿點頭:“好啊,那我們比賽誰彈得準。”

王言卿單手支頤,悠哉悠哉地欺負小孩子。毫不意外的,李正則完全打不過她,沒一會就對王言卿心服口服。他悄悄蹭過來,問:“你怎麼做到的?”

王言卿慢條斯理問:“想學嗎?”

李正則用力點頭。王言卿說:“想學可以,但是你要交束脩。”

“束脩?”

“就是拜師學藝的錢。”王言卿說,“我教你手藝,你也得給我你最重要的東西。”

年僅五歲的李正則第一次接觸到交易的概念,他苦惱地想了想,說:“你等着,我去取我的糖豆子。你不許教給別人!”

李正則說着就往外跑,王言卿心想糖豆爲什麼要去外面取,她怕他一個孩子出什麼事,趕緊跟出去。

李正則一直跑到河邊,他蹲在一株柳樹旁,費力地在土堆上挖。王言卿悠然停在他身後,耐心注視着李正則的動作。

李正則挖了好幾個坑,終於找到他的“寶藏”。他從土裡刨除來幾顆石頭,挑了最大的一顆遞給王言卿,說:“這是我最值錢的東西,我在河裡找了很久才找到。我把這個給你,你教我彈石頭。”

王言卿接過那顆帶着溼意的石頭看了看,含笑點頭:“好。”

孩子的心單純又誠摯,她說要束脩,他便把自己最重要的東西挖出來,送給王言卿。王言卿信守承諾,教他彈石子的技巧。

王言卿坐在河邊的柳樹下,不顧地上的土,和李正則比賽誰的石頭扔得更準。陸珩順着河堤回來,第一眼就看到這樣一幅畫面。

程知府已經累得出氣多進氣少,他隱約看到前方柳蔭下有人,問:“那是誰?”

侍從眯眼看了看,說:“似乎是一個女子和一個小孩,正在玩石頭。”

程知府聽後非常詫異:“大熱天的,小孩子不懂事就算了,大人也跟着發神經?”

侍從露出一副一言難盡又無法明說的表情,隱晦地覷了陸珩一眼:“那似乎是,陸大人帶來的女子。”

程知府尬住,僵了一會後乾笑道:“哈哈哈,陸夫人真是天真活潑,童心未泯。”

程知府害怕陸珩生氣,故意誇大了王言卿的身份。這個女子說是侍女,但陸珩出門辦案也不忘帶在身邊,可見受寵非常。程知府給陸珩顏面,尊稱她爲夫人。希望陸大人看在他擡舉此女的份上,不要和他計較。

陸珩望着前方青山綠柳,粼粼銀河,和那個穿着淺色長裙卻毫不避諱坐在地上的女子,像是沒聽到程知府之前的話,笑道:“確實童心未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