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衛輝行宮失火, 當時火光映亮了半邊天空,遠在百里之外的州府都能看到。直到天亮,這場詭異的大火才終於被撲滅, 只剩下零星火苗。
這一夜可謂損失慘重,許多隨行的士兵宦官、妃嬪宮女葬身火海, 財物損失不計其數,然而這還不是最嚴重的, 真正嚴重的, 當數皇帝差點被火困死。
河南的官員一聽到這個消息立馬覺得自己腦袋別褲腰帶上了, 封地就在衛輝的汝王眼前一黑, 當時差點沒暈死過去。
地方官戰戰兢兢, 伴駕的京官也不好受。皇帝遭此大劫, 原本定好的行程自然不作數,衆人依然留在衛輝行宮。皇帝被從火場救出來後,張首輔、陳寅、武定侯、成國公等人在聖前守了一夜,但第二天皇帝依然不露面, 張皇后都吃了閉門羹, 連皇帝的面都沒見着就被打發回去了。
官員見皇帝久久不出面,心裡不由忐忑起來, 謹小慎微如嚴維都忍不住打探起消息。然而現在連后妃都不被允許入內,能見到皇帝的,唯有太監和陸珩。
太監便不說了,陸珩能混入這個隊伍裡,是不是多少要反省一下?
幸好, 皇帝沒有讓外界的揣測持續多久, 火災後的第三天,皇帝終於發話召見羣臣。
這三天, 陸珩救駕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外面官員爭先恐後給陸珩送藥請安,太監也十分乖覺,早早送來了太醫院最好的燙傷藥膏。
陸珩閉門謝客,謝絕任何打探消息或拉幫結派的人,除了去聖前問安,其他時候就一心待在院子裡“養傷”。王言卿那晚親眼見到了陸珩的傷勢,她十分不放心,堅持要親自爲他塗藥包紮。
陸珩當然求之不得。他最大的一處傷在手臂上,但其他地方也有被火星子迸到的,要想好好塗藥免不了得解衣服。陸珩自從和王言卿說開後越來越不願意忍耐,換藥時免不了抱着人揉捏一頓。他享受着最好的醫藥,又有佳人在懷噓寒問暖,陸珩心情愉悅,傷勢好得飛快,第三天去見駕時,行動已經沒什麼妨礙了。
陸珩趕到行殿,他進門時,正好和傅霆州撞上。陸珩對着傅霆州微笑,主動頷首問好:“鎮遠侯。”
他語氣隨和,看起來很是謙讓,但人卻站在宮門前一步不讓。引路的太監略有些尷尬,傅霆州主動退讓一步,淡淡道:“原來是陸指揮使。指揮使請。”
陸珩毫不客氣,理所應當走在前面。兩人停在殿門前等太監通報時,陸珩似無意般掃了眼傅霆州,關切地問:“鎮遠侯行動似乎有些不便宜。莫非鎮遠侯有傷在身?還嚴重嗎?”
傅霆州冷呵一聲,沒什麼笑意地勾了勾脣角:“被瘋狗咬了一口,不嚴重,有勞陸指揮使掛念。”
“不嚴重就好。”陸珩彷彿聽不懂傅霆州的話,渾若無事地笑着,“鎮遠侯以後可要小心些,若再有下次,未必還有這麼好的運氣。畢竟鎮遠侯是後起之秀,萬一傷到哪裡,無法上戰場,那就是朝廷的損失了。”
陸珩這話接連踩了傅霆州好幾個痛腳,傅霆州暗暗咬牙,告訴自己勿和小人計較。不過陸珩受傷人盡皆知,陸珩都主動詢問了,傅霆州如果不表示點什麼,顏面上過不去。
傅霆州忍着噁心,問道:“這些日子陸指揮使閉門靜養,本侯不方便打擾,不知指揮使的傷勢如何了?”
陸珩的笑容越發深了,眼眸中噙着淺笑,熠熠生輝地看着他:“沒什麼大礙,只不過身邊人不放心,非要看着我養傷。我不忍心讓她擔心,只好謝客。”
傅霆州怔了下,立馬反應過來陸珩口中的“身邊人”是誰。傅霆州氣得傷口發作,陸珩這個賤人,他就說陸珩爲什麼想起詢問他的傷勢,原來奚落他是假,真正目的在這裡等着他呢。
傅霆州目視前方,一眼都不想看陸珩,但身上肌肉緊緊繃起,腹部又開始作痛。陸珩清早才抱着王言卿好一通“養傷”,如今痛擊了傅霆州,簡直神清氣爽,身心愉悅。
讓這個混賬再打卿卿的主意。這只是開始,傅霆州三次意圖擄走卿卿,每一次陸珩都好好記着呢,等南巡結束後他們慢慢算賬。
太監從屋裡出來,發現陸大人和鎮遠侯一左一右站着,各自目視前方。陸大人眼眸含笑,鎮遠侯面色冷肅,兩人僅隔半臂,看神情毫無失儀,但屋子裡彷彿有千軍萬馬,風霜刀劍從兩人間隙呼嘯而過。
太監乍一進來,都被空氣裡的硝煙味激得渾身一激靈。他搖了搖頭,甩開不相干的幻想,笑着對陸珩、傅霆州說:“陸指揮使、鎮遠侯,裡面請。”
陸珩和傅霆州進內,裡面已經有人等着了。張敬恭回頭見是他們倆,表情微冷,眼睛不經意在陸珩身上停留了片刻。夏文謹梗着脖子目視前方,一副文武不交的模樣,唯有嚴維笑了笑,主動對兩人拱手:“陸指揮使,鎮遠侯。”
陸珩回禮示意。進入到這裡就不能再隨便說話了,陸珩眼觀鼻鼻觀心站着,沒過一會,外面響起腳步聲,太監引着武定侯、成國公、陳寅進來了。
重要的幾個人已經來齊,又等了一會,裡面有人影晃過。衆人一起行禮,陸珩垂眸看着地上的磚縫,飛魚服的衣襬絲毫不晃。上方一陣窸窸窣窣聲,宦官尖細的聲音響起:“衆愛卿免禮。”
陸珩謝恩,衆人陸陸續續站好。陸珩沒有擡眼,但餘光已飛快將上方景象盡收眼底。皇帝換了身常服坐着,看着沒什麼大礙,唯獨臉色蒼白,應當被嚇得不輕。旁邊站着陶仲文,剛纔,就是他陪皇帝走出來的。
衆人看到皇帝沒事,並不是他們想象的病危甚至毀容等情況,無疑都鬆了口氣。但這口氣才呼了一半,他們的皮就緊繃起來。
皇帝這麼心氣強、好顏面的人,被困在火裡狠狠嚇了一遭,等他緩過勁兒來,他們還有好果子吃?
陸珩這種時候倒慶幸他去外地查案了,他不在行宮,失火當天才趕回來,無論怎麼算賬都算不到他頭上。陸珩面色自若等着,之前他也懷疑過陶仲文,陶仲文說一場天火避無可避,當天夜裡就燒着了火,未免太巧合了吧?但今日陶仲文好端端出現在這裡,之前還和皇帝單獨談話,可見依然簡在帝心。
皇帝不是個蠢人,他敢用,就說明沒問題。沒讓陸珩查,那便是東廠查的了。
大概陶仲文真有些天運在身上,他故作玄虛說些模棱兩可的話,結果還真被他碰到了。陸珩又不蠢,無論這場火和道士有沒有關係,皇帝都沒反應,他討嫌做什麼?
陸珩便也當做不知道。皇帝清了清嗓子,終於發話了:“三天前,朕做了一個夢。”
衆臣聞言,都打起精神來。皇帝叫他們前來,總不會是和他們討論睡眠的,這個夢裡必有玄機。果然,皇帝接着說道:“夢中朕見到一位神女乘丹鳳、御景雲而來,她說她乃九天玄女,下凡授予天書三卷,並言曾經天上有一柄寶劍失竊,爲背道之人所得。然因奸人非天命之人,無法發揮寶劍威力,幸未釀成大禍。如今玄女已將寶劍追回,歸位天地。”
皇帝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將話題拉到神仙的高度。衆人沉默片刻,首輔張敬恭試着開口:“九天玄女乃司兵之神,得九天娘娘授予兵符,實乃幸事。不知,這三卷天書是關於什麼的?”
“乃三宮五意、陰陽之略、奇門遁甲。其餘的朕記不清楚了,只記得有一節是關於破陣之法的。”
就算在場幾位大學士學富五車,此刻也有些懵,拿不準皇帝想幹什麼。陶仲文站在御座下,適時開口道:“玄女乃天地之精神,陰陽之靈氣。神無所不通,形無所不類,爲衆真之長。玄女曾授黃帝五行陣、助越亡吳,如今於夢中授予皇上兵法,可見陛下順應天意,得道多助。不知玄女所言背道者,是爲何故?”
皇帝沒說玄女沒收了誰的東西,只描述了那柄劍的樣貌,聽到這裡,文臣可能不明白,而武定侯、成國公、傅霆州幾個常年和兵器打交道的人已經聽懂了。
天書寶劍,這不是當年號稱得到仙人點化的唐賽兒嗎?傅霆州隱約觸碰到皇帝的意圖,但不懂皇帝爲什麼要繞這麼大一圈。皇帝非要說神仙給他託夢,自己編就是了,何必牽扯白蓮教呢?
傅霆州腦中靈光乍現,彷彿想到什麼,朝旁邊看去。陸珩垂眸看地,眼睫覆住了裡面的光影,神情淡然的過分。
傅霆州似乎捕捉到什麼,還不等他完全串起來,陶仲文已經皺着眉,一臉驚疑地揭穿這個啞謎:“玄女話中之人,可是當年白蓮教之首唐賽兒?”
皇帝嘆息,說:“朕也不敢相信,但夢中細節栩栩如生,而且九天玄女還說,這些東西,她是從陵山一個溶洞中拿走的。朕覺得此地有異,陸珩。”
陸珩上前,垂着眸抱拳:“臣在。”
“你帶人去這個地方找,看看能不能找到玄女所言溶洞。”
“臣遵旨。”
這麼長一段又捧又唱,首輔已經明白皇帝想做什麼了。皇帝扯這麼多,無非想告訴他們,玄女在夢中給黃帝、越王授兵法,如今皇帝做了同樣的夢,說明天上神靈認可皇帝是正統。天上神仙都沒意見,其他人廢話什麼?
玄女傳授皇帝破陣之法,專門剋制唐賽兒剪紙爲兵;皇帝一時半會沒法變出一柄神劍,便說玄女把當初天上遺漏的劍收回去了。這樣一來既說明白蓮教立身不正,也斷了某些勢力利用唐賽兒失蹤一事做手腳的路,最重要的是,證明了永樂皇帝和嘉靖皇帝得位之正。
至於爲什麼是白蓮教……那就得問陸珩了。不然,皇帝全天離不開宦官和行宮,去哪知道某一座山裡有一個溶洞呢?
張敬恭心裡瞭然,陸珩在衆人面前立下軍令狀,說三日之內必破案。失火那日就是三日之期,張敬恭見沒有聲張,還以爲此事不了了之,不過看起來,陸珩確實做到了。
還給皇帝遞了一個絕佳的臺階。
後生可畏啊。
陸珩在衆人意味各異的目光中領命,從容地退回自己的位置。他肯定能找到這座山,因爲這是昨天他剛遞上去的。
陸珩看穿程攸海和陶一鳴的把戲後就馬不停蹄尋找金礦,終於在昨日傳回消息。陸珩立刻將進展秘密報告給皇帝,皇帝很滿意,編出這麼一套說辭給自己貼金。
爲什麼皇帝非等到今天才接見大臣,一方面確實被火災嚇到了,另一方面,也是等檯面下的東西處理完了,才能走到臺前來說。皇帝不能說衛輝府官員沆瀣一氣,爲了私利拐賣百姓,這樣會影響官府的權威;皇帝也不能說官員和白蓮教勾結,這樣做無異於給其他反賊留話柄。思來想去,託夢反而是最穩妥的。
陸珩去尋找九天玄女神蹟時,一定會“湊巧”找到失蹤的百姓。到時候把罪名全推給白蓮教,皇帝得名得財,切斷了白蓮教的後路,還能營造明君的聲望,豈不是一舉多得?
至於下面人信不信……皇帝相信他的臣子都是聰明人。
陶仲文拈着鬍子,長嘆道:“有生之年能得見神蹟,實乃貧道平生之幸。玄女常戴太白明星,耳着太明之珠,光照一身,玄女入陛下夢授兵法,隨之行宮失火,莫非,此火乃太白明星之故?”
陸珩心裡由衷地佩服,太能扯了,陶仲文能得皇帝寵幸,也不完全是因爲道術。經陶仲文這嘴一說,白蓮教、有人鳴冤、行宮失火,竟然都是上天註定的。
不知道程攸海和陶一鳴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還能不能認出來。
衆人心知肚明陶仲文在鬼扯,奈何這實在是一個很體面的理由。不然爲什麼獨獨燒皇帝呢?因爲是神女傳道,這是天火。
在場都是人精,哪還不明白,立刻都一臉恍然大悟,順着陶仲文的話拍皇帝馬屁。殿中一派歌功頌德,陸珩反而很沉默,搭了兩句話茬就不再說了。話精貴不精多,點到即可。
這種時候讀書少的缺點就顯出來了,武將不及文官墨水多,說不過那幾個連拍馬屁都要引經據典的大學士。武定侯和成國公被擠兌在一邊,心裡憋氣,餘光不由瞥向陸珩。
皇帝瞌睡了他遞枕頭,皇帝想殺人了他正好在磨刀,陸珩未免太幸運了吧?
然而,一次幸運是意外,次次都能迎上風雲變幻,推波助瀾,那就是能力了。
武定侯在心中無聲嘆息,他無比明確地意識到,他老了。他當年率領軍隊支援蔣王妃時,亦是風華正茂、血氣方剛,如今的他,已成了當年他看不上的守舊貴族,做什麼都瞻前顧後,再拿不出年輕人的果敢了。
皇帝享受了一番吹噓,給自己貼了金、找了臺階下後,就開始動真格了。皇帝信道,但一點都不傻。他心裡通明的很,他能不知道這是人禍嗎?
先把丟失的面子遮掩過去,接下來,就該秋後算賬了。
屋裡這些老狐狸一個比一個道行長,他們覷到皇帝的臉色,意識到皇帝要發作了。他們早有預料,一個個垂眸耷眼,老僧入定一般站在堂下。
皇帝先發作地方官:“行宮失火,衛輝知府等竟無匹夫勺水之備,生生釀成大禍。將衛輝府所有官員拿下,逮入詔獄審問。”
陸珩上前行禮,毫不意外地應下。皇帝爲了朝廷顏面,不能直說程攸海等人做了什麼,但僅憑失火一事,已足夠他們死好幾個來回了。程攸海被押入錦衣衛審理,如何定罪,就完全是陸珩的事情了。
皇帝罵完了地方官罵汝王,最後連內閣也落了個失察之罪。郭勳、陳寅一起緊繃起來,處理完行政官員,就該輪到他們了。
陳寅冷汗涔涔,錦衣衛是天子親軍,最大的職責就是戍衛皇帝。武定侯、成國公等人頂多算是護駕不力,而陳寅這個錦衣衛負責人,就是嚴重失職了。
之前陳寅因爲有人鳴冤時不在現場,已經被皇帝怒罵過一次,誰知道後面又發生了火災,皇帝心裡的窩火可想而知。一個失去帝心的錦衣衛首領,是多麼可怕。
皇帝果然一上來就將矛頭對準陳寅,掌管六千多錦衣衛都無法保護皇帝,足以讓皇帝對陳寅的忍耐跌落谷底。皇帝震怒,當着文武重臣,甚至當着陳寅下屬陸珩的面大罵陳寅。陳寅難堪至極,卻也絲毫不敢辯駁。
陳寅知道自己的都指揮使已經當到頭了,皇帝是個念舊的人,陳寅是從興王府跟過來的,若陳寅不反駁,任憑處置,皇帝顧及舊情,或許不會痛下殺手;如果陳寅不服氣,和皇帝犟嘴,那就不只是罷官了。
遠的不說,站在他後面那個姓陸的小崽子,就虎視眈眈等着他出錯呢。
皇帝一視同仁,首輔都捱罵了,成國公怎麼能免俗。只不過皇帝念及當年武定侯支援蔣太后的情誼,沒有落郭勳的面子,但郭勳的外甥女婿傅霆州就沒那麼體面了,代武定侯受罵。眼看在場每個人都被數落了一遍,只剩陸珩還站着。
皇帝罵累了啜茶,屋內陷入緊繃的沉寂,所有人的注意力不約而同轉移到陸珩身上。
陸珩垂眸等着,等皇帝放下茶盞,口氣已經緩和,說:“陸珩救駕有功,還在火場中受了傷,該賞。聽說你的衣服在火中燒壞了,賜蟒服、金帶,賜錦十匹,升都指揮同知。”
都指揮同知!
最後幾個字落定,衆人麻木地想着“果然”,都不知道該不該驚訝。距上次升遷不到半年,陸珩又升官了,這次是從二品都指揮同知,在錦衣衛中僅次於都指揮使。但陳寅剛剛失寵於聖前,陸珩這個都指揮同知,無異於錦衣衛實權老大了。
雖然陳寅還是都指揮使,但是在場衆人都明白,陸珩如今正式取代陳寅,執掌錦衣衛。
陸珩聽到前幾樣賞賜時一直很平靜,皇帝就是如此,給實權好處,就不會給太多錢財。而且皇帝富有四海,金銀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數字,賜衣服才真正體現親近。
直到陸珩聽到最後定音一錘,脣邊終於露出細微的笑意,轉瞬消失不見。他擡手,端正筆直謝恩:“謝主隆恩,臣必不辱命。”
從行殿裡出來後,太監見了陸珩,顯而易見地諂媚起來。他們堆着笑對陸珩拱手:“恭喜陸大人。”
陸珩亦含笑回謝。陽光灑在他正紅色的飛魚服上,金光瀲灩,灼目不可直視。
才二十三歲就高居從二品,成爲錦衣衛實權一把手,這種經歷,任誰見了都要感嘆。
當真是少年得志,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