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患得

興王府, 樹木掩映,蟬鳴一聲接着一聲,將午後拉得悠長。張繼後熱得睡不着, 倚在美人榻上怔神,宮女跪坐在榻邊, 小心翼翼給張繼後打扇。

一個嬤嬤提着食盒從外面進來,門口宮女見了她, 低眉順眼地掀開竹簾。嬤嬤見了裡間的張繼後, 行禮道:“娘娘, 冰酪來了, 您爽爽口。”

現在是八月, 在京城該是秋風漸起、紅葉滿天的季節了, 但是在承天府,依然悶熱難當。張繼後怯熱,受不了這種氣候,每天連覺都睡不好, 唯獨吃冰飲能稍微鬆快些。

張繼後連忙讓人呈上來, 她舀了一勺,含入口中, 終於覺得沉悶的軀體活過來了。嬤嬤站在旁邊看着,說:“這種小玩意雖好,卻不能經常吃。要是有冰就好了,鎮在屋子裡,裡外都清清爽爽的, 娘娘也能好好睡一覺。”

張繼後動作微頓, 垂眸說:“承天府不比京城,冰先緊着皇上用, 本宮這裡沒妨礙。”

紫禁城有專人制冰藏冰,大內有好幾個冰窖,但承天府的配置完全沒法和北京比,官窖裡的冰先給皇帝用,隨後是皇帝身邊的重臣權貴,比如陸珩、張首輔之流,再然後賞賜給近身伺候皇帝的人,最後,才能輪到張繼後。

冰的分配,完全就是皇帝心中各人的份量。張繼後一個無子無寵的皇后,甚至要排在張佐這些太監之後。

嬤嬤努努嘴,嗤道:“奴婢自然不敢和萬歲、陸大人爭,但端嬪算什麼東西,敢排在娘娘前面。論入宮時間她比娘娘晚;論份位娘娘是皇后,而她不過一個嬪;論體面,您可是章聖太后欽點的兒媳。娘娘,奴婢聽說,昨夜端嬪嫌熱,要了兩匣子冰,今日還纏着皇上要一起去遊湖呢。”

皇帝共有兩次選秀,第一次是嘉靖元年,章聖蔣太后親自替皇帝挑了數位妃嬪,元后陳氏、繼後張氏都在其中。但一過十年,皇帝久久無嗣,臣子看不過去,嘉靖十年首輔親自請旨,請求皇帝填充後宮。皇帝允,從民間選了九位美女入宮,全部冊封爲嬪,端嬪曹氏便是這九嬪之一。

雖然說後宮中都是美人,但皇帝又不是隻看臉,更多在乎精神契合。衆美中,皇帝最寵愛這位曹端嬪,連南巡皇帝也惦記着她,前兩天登山看顯陵不方便帶女人,後面在承天府遊玩,皇帝每次都將端嬪帶在身邊。

張繼後心裡很明白,哪裡是曹端嬪歪纏,分明是皇帝願意。她們這位皇帝聰明而冷酷,要不是他樂意,敢和他得寸進尺的人早埋土裡了。

但坤寧宮裡的人不願意承認,彷彿只要將錯誤推到其他女人身上,就能掩蓋她們不願意看到的真相——不是皇帝的錯也不是自身的錯,都怪其他狐狸精。

張繼後甘心嗎?當然不甘心,可是,除了忍着,她還能怎麼辦?皇帝可不吃作天作地、欲擒故縱這一套,張繼後至今清晰記着,她前面那位元后陳氏就是懷孕期間看到皇帝打量妃子的手,當場吃醋發作,站起來用力摔了個杯子。

皇帝是什麼人,哪容女人這樣拿捏,當即也大怒。陳皇后驚懼交加,生生嚇得流產,沒多久病死了。陳皇后死後,皇帝聽從蔣太后的建議,立順妃張氏爲繼後。

陳皇后摔杯子那天,張繼後也在現場,她親眼看到陳皇后如何從一國之後跌落塵埃。張繼後被嚇到了,登上鳳位後戰戰兢兢,絲毫不敢管皇帝的事情。

然而這種事情管的多了是錯,不管也是錯,蔣太后對張繼後頗有微詞,皇帝也不喜張繼後迂腐無趣,對她毫無情意。

她這個皇后除了一個名頭,其實什麼都沒有。

嬤嬤見張繼後神情落寞,揮手把宮女都打發走。嬤嬤接過團扇,坐到榻腳輕輕給張繼後扇風:“娘娘,您不能再忍讓了。不說曹端嬪受寵,宮裡那位麗嬪爲什麼沒來,別人不知道,您還不知道嗎?等回去後,估計那位肚子也大了,萬一生下來一位皇子,您以後可怎麼辦?”

這次南巡,原本定下來的伴駕人選是張繼後、方德嬪、閻麗嬪,但是出行前,閻麗嬪被悄悄換下去了,改成了端嬪曹氏。皇帝想帶哪個妃子就帶哪個,外人不知其中門道,張繼後卻是知道的。

閻麗嬪被從南巡名單中剔除,並非惹了聖厭,而是懷孕了。皇帝登基十二年,終於等來了一個孩子,他怕出什麼問題,悄悄瞞下此事。等南巡迴去,閻麗嬪腹中胎兒平安落地後,再行宣佈。

除了多年前陳皇后流產,這是後宮女子第一次傳來喜信。而且四月份皇帝就發現閻麗嬪懷孕了,一直瞞着,要不是張繼後主管後宮,她還不知道此事。

算算時間,這個月閻麗嬪的肚子就該滿八個月了。皇帝派了自己身邊最得力的太監保護麗嬪,務必保證胎兒平安。說不定等南巡迴去,宮裡就要迎接新生命了。

張繼後身上像壓着一塊石頭,四肢沉甸甸的沒有力氣,她嘆氣:“本宮能怎麼辦呢?五年了,本宮喝了多少秘方補藥,可皇帝壓根不來這裡,本宮如何生出一個皇子?罷了,興許是本宮沒有兒女緣吧,麗嬪哪怕生下一個皇子,總歸要叫本宮母親。”

嬤嬤一聽皺眉,忙道:“娘娘,您可不能這麼不當回事。子嗣現在是前朝後宮最大的事情,皇上若真得了皇子,爲了日後方便立太子,肯定會想辦法讓皇子變成嫡出。您沒有兒女傍身,就算您願意養,麗嬪也未必肯讓啊。”

張繼後愣了下,忽然反應過來嬤嬤的話:“你是說……”

嬤嬤對着張繼後的眼睛點頭,剩下的話盡在不言中。張繼後想到歷屆無子皇后的下場,忽然冷汗涔涔。

洪武皇帝有詔,本朝太子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不過庶長子名聲到底不好聽,皇帝要真想給皇子鋪路,肯定會讓兒子變成嫡長子。

由庶變嫡有兩種辦法,一是讓皇后收養皇子,二是讓皇子的生母變成正妻。畢竟小皇子的生母沒法變,皇后卻隨時可以換人。

張繼後既沒寵愛又無家世,她被廢除不會有任何人替她說話。被廢還是好的,萬一,皇帝不想擔無故廢后的名聲,想讓她“病逝”呢?

張繼後背上衣衫被汗溼,但她一點都不覺得熱。嬤嬤見張繼後已經明白過來,放下扇子,輕手輕腳給張繼後捏腿:“皇后娘娘,前有麗嬪,後有端嬪,您得趕快替自己籌謀,要不然就來不及了。在這後宮中,沒有靠山寸步難行,您得找個幫襯。”

張繼後憤憤地摔帕子,道:“本宮如何不想找個幫手。但後宮這些人一個比一個勢利,找一個忠心的談何容易。”

張繼後無寵,皇帝也很少在坤寧宮過夜,張繼後顯而易見沒什麼前程,後宮中人放着更年輕更得寵的妃子不選,爲什麼要押寶張繼後呢?嬤嬤見時機差不多了,趁隙說道:“小人都是牆頭草,大人物才能一諾千金。娘娘何不往東邊看看呢?”

張繼後愣住,想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你是說,張太后?”

“正是。”嬤嬤見張繼後上道,爲了自己那二十兩黃金,越發賣力地勸,“張太后可了不得,她在紫禁城當了一朝皇后、兩朝太后,哪怕如今不及原先風光,在宮中的勢力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如今章聖太后歿了,張太后就是唯一的皇太后,朝堂內外多少會給張太后些顏面。若是張太后願意保您,說不定皇上就會改變主意,將麗嬪的皇子抱到您跟前來,當您自己的兒子養。”

張繼後深深皺着眉,面有猶豫:“可是,皇上和張太后並不親厚……”

“那是以前。”嬤嬤苦口婆心道,“曾經有親孃在,皇上當然向着蔣家,如今章聖太后下葬,皇帝和張家的心結慢慢就解開了。張太后是皇太后,最有權力處置皇子龍孫的事了,她若發話,皇上總不能置之不理。皇后娘娘,這是最後能幫您的人了,您可要把握機會啊。”

張繼後慢慢被說服了,是啊,張太后終究是皇太后,她要是發話讓繼後撫養皇子,就算皇帝不聽,外面的臣子也會鬧的。張繼後緊緊握住最後一根稻草,完全無暇考慮這根稻草能不能救命:“本宮和張太后素無往來,這無頭無腦的,如何讓張太后幫忙?”

嬤嬤斜眼一笑,知道此事成了,昌國公送來的那些黃金都歸她了:“娘娘,這還不簡單。張太后的兩個弟弟如今還在南京受苦呢,您若是在聖前替張家兄弟美言一二,張太后怎能不記您的恩德?”

·

陸家。

陸珩這幾日果然很忙,王言卿除了第一天出去購置衣服,其餘時間再沒有出門。傅霆州還在城內,防範得再嚴密也不如從根源掐滅隱患,所以王言卿選擇不出去。

陸家的生活很安靜,王言卿早上去給範氏請安,有時碰上楚氏,她會留下逗弄一會陸湛。中午陸玟不回來吃飯,往往都是她們三人帶着孩子吃,到了晚上,才能見到陸珩、陸玟。

陸玟每天準時散衙回家,但陸珩就難見多了,有時候連晚飯也趕不回來。王言卿不是一個喜歡說話的性格,除了一日三餐,她就待在陸珩屋裡看他以前的書。偶爾陸湛會跑過來,撲閃着眼睛看王言卿。

王言卿也不懂怎麼哄小孩子,只能放下書,給他編一些蝴蝶、絡子之類的小玩意。一般要不了多久,楚氏就會趕緊過來,不好意思地說給王言卿添麻煩了。

除了不知道怎麼哄小孩這個煩惱,其餘時間王言卿都過得很怡然。一眨眼她就在陸家住了七天,南巡隊伍也漸漸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但是在最後幾天,王府內卻發生了一些小插曲。王言卿正在幫陸珩打陸湛同款蝴蝶掛件,聽到陸珩的話大吃一驚,險些把線挑錯:“你說,張皇后給張鶴齡、張延齡兄弟求情?”

陸珩點頭:“我剛聽到的時候,也覺得不可思議。這是後宮的事,皇帝讓東廠去查了,不過聽太監透露,應當是張鶴齡給張皇后身邊的人送了好處,請託張皇后給他們兄弟說話。”

東廠的事,陸珩倒知道的一清二楚。以前東西廠因爲身份便利,往往凌駕於錦衣衛之上,到了陸珩這裡卻反過來了,東西二廠都小心討好着錦衣衛。

王言卿手指靈巧收線,問:“那皇上怎麼說?”

“皇上能怎麼說?”陸珩好笑地搖搖頭,“皇上氣的不輕,當場就要寫廢后詔書。首輔好說歹說才攔住皇上,等回京後再從長計議。不過,我看張皇后懸了。”

皇帝這兩天親登純德山祭告山川社稷,視察顯陵,後面接見了武當山的道士,又遊覽了承天府名勝古蹟,心情正好着呢。忽然張繼後跑過來替張太后的弟弟求情,可不是差點把皇帝氣死。

張繼後還是當初蔣太后一力推薦才當上的皇后,現在卻替蔣太后的仇家求情,落在皇帝眼裡,簡直是恨上加恨。

皇帝瞞着外面,但幾個近臣心裡都有數,後宮應當要有喜訊了。張皇后本來就有些多餘,現在還犯了皇帝的忌諱,這個皇后之位必然留不住了。

王言卿想到上一位胡廢后的下場,幽幽嘆了口氣。陸珩見王言卿情緒低落,問:“怎麼了?”

王言卿淡淡搖頭,低沉說:“沒什麼。只是感嘆女子生如浮萍,哪怕貴爲皇后,身家性命也全牽繫於別人。”

寒門女子沒有家族可依,全靠丈夫的良心生活。高門女子雖然有父兄撐腰,但一旦觸碰到父兄的利益,還是會被立刻送人或捨棄。說白了,天下女子皆不得已,無論高低貴賤,都沒有差別。

陸珩感受到這是一個危險話題,答不對火就燒到他身上了。陸珩從容踱到王言卿身後,俯身去看她手中編了一半的蝴蝶:“若說不得已,天下誰是順心順意的?在野爲民,在朝爲官,每個人都要在一堆壞結果中選最好的,便是皇上,也不能自由決定自己身邊的事。人活在世,無非求一個不負自己。糊塗的被別人操縱,隨波逐流過一輩子,聰明的能自己做選擇,也要自己承擔後果。”

王言卿一想也是,世態就是如此,怨天尤人不會有任何變化,把握好自己身邊的事纔是可行之計。從張繼後的角度來講確實很唏噓,但是從皇帝的角度來看,他正認認真真替父母挑選墓地,枕邊人突然跑過來給仇家說好話,皇帝爲什麼要忍?

無論這個結果是不是張繼後所願,話是她說出來的,苦果也只能她吞。

王言卿最終慨嘆道:“只怪她識人不明。愛財乃人之常情,說不上背主,但她身邊人隱瞞不報,故意引導皇后做一些事情,實在太可惡了。”

王言卿說完,意外地發現身後沒有動靜。她詫異地回頭,看向陸珩:“你怎麼不說話?”

陸珩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這一刻的神情,伸手從後面環住她,將臉放在她頭頂。陸珩問:“如果是出於善意的謊言呢?”

“那也是謊言。”王言卿說,“這一次撒謊是好意,但日後那麼多機會,你能保證他次次都是善意嗎?”

“如果後面不再騙她了呢?”

王言卿輕輕嗤了一聲,道:“這種話就是自欺欺人。退一萬步講,就算對方說的是真的,然而一旦知道自己曾被欺騙,哪怕後續願意原諒,也無法再給出真心了吧。”

王言卿感覺到勒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收緊,像是害怕一鬆手她就要消失了。王言卿驚訝,問:“哥哥,你怎麼了?”

過了一會,陸珩的聲音才低低傳來:“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