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大門如往常一樣緊閉, 但是陸珩推開,沒有受到任何阻礙。
屋裡,季渙身上還穿着中衣, 已經被錦衣衛堵住嘴巴,壓着跪在地上。
季渙看到陸珩和王言卿走入, 睜大眼睛,先是不可置信, 但隨後想想竟然也不意外。
今日天黑後他如往常一般歇下, 但白日發生了不少事情, 季渙睡得並不踏實。他迷迷糊糊做了一個噩夢, 猛然驚醒, 發現身邊是空的。他吃了一驚, 掀開被褥站起來,在屋中尋找常汀蘭的蹤跡。還不等他想明白常汀蘭去了哪裡,身後突然伸出一雙手,捂着嘴將他撂倒。
季渙這才發現, 門窗被人撬開了, 一夥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潛入到他家裡,伺機對他下手。季渙不停地想這夥人到底是誰, 是誰要置他於死地?莫非真是前段時間那本書惹上了禍事?
直到看到一個男子帶着一個女子進門,季渙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們。白日他就覺得這兩人不像租客,以這兩人的相貌氣質,怎麼會需要租房呢?而且他們一直抓着韓文彥的死因問, 未免太熱心了。
屋裡暖和多了, 陸珩安置王言卿在裡面坐下,隨後, 自己才走到主位,大馬金刀坐在上首。
錦衣衛取走了季渙嘴裡的布團,控制着他跪在陸珩腳下。陸珩彈了彈衣袖上沾染的灰塵,懶洋洋開口:“說吧,你和韓文彥都發生過什麼。”
考中了秀才就可以不下跪,季渙連見了武定侯都不卑不亢,此刻被人強迫跪倒,心裡極爲牴觸。他垂着眼簾不說話,陸珩嘆了口氣,說:“你妻子已經被押到詔獄了,我以爲,你會比她識時務些。”
季渙聽到“詔獄”二字,手指蜷緊,顯然他也知道詔獄代表着什麼地方。他臉側的肌肉不知不覺繃緊,說:“我認識武定侯,和侯爺還算說得上話。”
陸珩看着季渙,輕聲笑了下:“你以爲,我會怕郭勳?”
錦衣衛乾的就是監視羣臣、查辦勳戚的髒活,還怕得罪人嗎?何況,季渙不過一個小小的書生,郭勳願不願意替季渙出頭還是兩說呢。
季渙搬出武定侯是爲了威嚇這羣無法無天的鷹爪,陸珩若不上套,季渙也毫無辦法。陸珩見季渙還不配合,沒什麼波瀾說道:“拔他兩個指甲下來,要不然,他還真以爲錦衣衛是做善事的地方。”
兩邊人聽到這種話毫無動容,直接有人拿着鉗子上來。季渙看到鉗子上黑紅色的鏽跡,嚇得魂飛魄散,忙道:“大人饒命,我說。”
季渙不知道韓文彥死亡的事怎麼會驚動到錦衣衛,只能一五一十交待:“我意外發現妻子和韓文彥有染,我念在岳父對我的資助之恩,沒有休棄她,而是斥責了她一頓,警告她日後安分守己。沒想到,她依然水性楊花,死性不改,竟然又和韓文彥勾搭起來。我察覺不對,這幾日出門後特意繞了一圈,守在巷口觀察。今日,我看到韓文彥出門,隨後常氏也跟了出來,兩人一前一後,去一個十分隱蔽的小樹林裡私會。我藏在樹林裡,悄悄逼近,聽到韓文彥讓常氏殺了我,和他雙宿雙飛。我大爲震驚,我對韓文彥掏心掏肺,給他介紹生計,又給他尋找房子,他竟然這樣對我。後來常氏把韓文彥推倒,我看他昏迷,想到我若再以德報怨,這個惡賊就要殺我。爲了自保,我只能將他推到水裡。”
陸珩似笑非笑看着季渙,他脣邊笑着,眼中神色卻讓人膽寒。讀書人就是會說,連殺人都能喬飾成迫不得已,以德報怨。
陸珩沒時間探究文人那點可悲的自尊心,問:“你什麼時候發現常汀蘭和韓文彥私通的?”
作爲一個男人,被另一個男人居高臨下逼問這種問題,可謂對自尊的雙重打擊。季渙面露不悅,但還是不敢違逆陸珩,不情不願說道:“七月。”
“你七月就發現他們偷情,爲何直到這幾天,纔想起去巷口監視他們?”
“因爲這幾日,我發現常氏時常走神,心生懷疑,所以就暗暗盯着他們。”
陸珩想了想,接受了這個說法。在這種事情上不止女人敏感,男人同樣能感覺到異樣。尤其常汀蘭有過前科,季渙警惕說得通。
陸珩問:“韓文彥是怎麼昏迷的?”
“我怕被發現,沒敢探出頭看。”季渙說,“隱約看到那兩人拉拉扯扯,常氏用力推了韓文彥一把,韓文彥就摔倒了。”
“他們兩人當時在爭執什麼?”
“無非就是殺我、私奔的事情。”
截至目前所有證詞都和常汀蘭的說辭對得上,妻子偷情,殺人自保,季渙的作案動機很充分。陸珩轉而問起另一個他覺得奇怪的事:“韓文彥爲什麼要殺你?”
季渙繃緊了下巴,面露排斥,但看到兩邊凶神惡煞的錦衣衛,最終還是低頭了:“因爲我替武定侯寫文章,文章太長了,一時半會寫不完,再加上我想提攜韓文彥,就分給他一部分。武定侯的賞賜我每次都原封不動拿回來了,但是韓文彥覺得我另有私吞。”
“什麼文章?”
季渙猶豫,吞吞吐吐不肯說。陸珩居高臨下,漠然地看着他:“你以爲你不說,錦衣衛便查不出來嗎?你自己說是一個結果,如果等我查出來,那就是另一個結果了。”
季渙嘴脣喏囁,還不等他想好,陸珩直接揮手,示意手下上鉗子。季渙的手被掰着伸出來,冰冷的金屬觸碰到他指尖的一剎那,季渙嚇破了膽子,連忙哀求道:“我說,我說!叫《英烈傳》。”
“講什麼的?”
季渙抿脣,他覺得他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引來這羣惡狼了。錦衣衛只查高官勳貴,死了區區一個平民,怎麼會傳到錦衣衛耳朵裡呢?
季渙知道,現在不是他說不說的問題了,錦衣衛既然已經找上門,無論用什麼手段,總要逼問出結果。他不如主動交待,免得受皮肉之苦。
跨出第一步後,後面的事情就簡單多了,季渙自暴自棄說道:“講了洪武皇帝率領功臣建功立業的經過。”
“文稿在何處?”
“在牀頭下面的櫃子裡。”
陸珩微微擡了擡下巴,立刻有錦衣衛進裡面翻找。遞給武定侯的書都是謄抄過的,寫書之人家裡必然會遺留下大量文稿。很快,錦衣衛抱着一個匣子出來了:“大人,您看。”
陸珩打開匣子,隨便抽出來兩頁,上面筆跡還算工整,勾勾畫畫寫着很多東西,並沒有重複。陸珩確定這就是手稿,合上匣子,示意手下將東西收好。
陸珩目的達成了一半,他換了個姿勢,手臂隨意撐在扶手上,問:“常汀蘭說你和簡筠私通,可有其事?”
季渙聽到陸珩提起簡筠,明顯緊張起來,忙道:“大人,此事和簡娘無關,請大人不要罪及女眷。”
“罪不罪及,取決於你。”陸珩說,“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季渙忍耐地低下頭,說道:“只是我戀慕她。她知書達理,韓文彥卻絲毫不珍惜她,只將她的一顆真心扔在地上踐踏。我實在不忍,心生憐惜,但我和簡娘發乎情止乎禮,並無逾矩之處。”
陸珩一言不發盯着他,季渙額角滲出汗,勉力撐着。陸珩嘴角露出意味深長的笑,這個懦弱膽怯的書生,沒有給妻子求情,卻給簡筠求情。
也不知道該說他癡情還是無情。
陸珩問:“韓文彥寫的那部分文稿在何處?”
“都在我這裡。”季渙說,“只有我能聯絡武定侯府,所以韓文彥寫完了文稿都會交到我這裡,由我整理謄抄後送給武定侯。”
陸珩審問的差不多了,他不動聲色看向旁邊。王言卿坐在暗處,季渙卻跪在明處,她能看到季渙的表情,季渙卻看不清她。
王言卿細微搖頭,陸珩心裡有了數,示意屬下將季渙押回詔獄:“路上注意點,別驚動巡邏的人。”
雖然傅霆州現在不在京城,但五城兵馬司裡有傅家的勢力,要是被巡夜的人撞到,恐怕會提早驚動郭勳。
世人都覺得錦衣衛招搖過市、橫行無忌,但在陸珩這裡,能少一事,還是儘量少一事。
季渙被帶走後,陸珩走到王言卿身邊,問:“你覺得他說謊了嗎?”
“前面沒有。”王言卿語氣從容肯定,隨即話鋒一轉,道,“不過,關於簡筠的部分他有隱瞞。”
陸珩點頭,和他的想法一樣。陸珩問:“怎麼說?”
“你詢問簡筠的時候,他眼睛轉動次數增多,身體僵硬,看起來像在掩飾什麼。”
陸珩同樣有這種感覺:“我也這麼覺得。作爲一個男人,我無法想象他得知妻子私通,衝過去質問姦夫,竟然什麼都沒做就回來了。並且回來後,還能和姦夫繼續做鄰居。”
王言卿眨眨眼,不知道爲什麼陸珩在這種事情上共情很深。王言卿默默看着他,問:“那你覺得季渙爲什麼這樣做?”
陸珩搖頭:“我理解不了這種行爲,實在沒法揣測他的想法。來都來了,把韓文彥家也搜一遍吧,說不定搜完,我們就知道爲什麼了。”
王言卿無語,果然,這纔是他的目的,查死人案只是順便,他真正想做的是搜家。王言卿點頭,道:“好。但這麼晚了,隔壁恐怕都睡了。”
這算什麼事,陸珩渾不在意道:“把她叫起來就好了。”
陸珩說完,意識到什麼,好笑地補充了一句:“我在這邊陪你,等她穿戴好了再過去。”
季渙雖然交待了放手稿的地方,但陸珩依然讓人將季家搜了一遍,連一條磚縫都不能放過。陸珩信奉人性本惡,沒有驗證之前,他不會相信任何人的話。陸珩和王言卿在季家等了一會,錦衣衛回來稟報隔壁處理好了,陸珩這才帶着王言卿起身,悠悠前往下一個地點。
隔壁宅子裡,簡筠已經穿好了衣服,但頭髮披散,面容憔悴,看起來剛剛驚醒。簡筠看到陸珩進來,沒有詢問陸珩身份,低眉順眼給陸珩行禮:“民婦參見大人。”
這是陸珩第一次進入韓文彥和簡筠家裡,他站在堂前,大致掃過屋子,說:“季渙殺了你的丈夫,你可知曉?”
簡筠手指一抖,驚恐地擡起眼睛,又很快垂下:“民婦……民婦不知。季大哥一介書生,文質彬彬,他怎麼會做這種事?”
“你知道他爲什麼要殺韓文彥嗎?”
簡筠搖頭,陸珩居高臨下盯着她,說:“因爲他得知韓文彥要殺你,心生憐惜,索性先下手爲強,就將韓文彥殺了。”
簡筠眼睛睜得更大,整個人看起來都呆了。在場好些錦衣衛,看到簡筠一個纖纖弱質的女子接連卷入兇殺案,不免心生憐惜。王言卿暗暗嘆息,悄悄拉了拉陸珩的袖子。
很明顯陸珩是故意的,他感受到身後那陣輕柔的力道,但絲毫沒有喚起他憐香惜玉的善心。陸珩笑意從容,繼續問道:“你不知道韓文彥夥同常汀蘭,預謀殺你嗎?”
簡筠咬住嘴脣,終於忍不住了,擡起左手拭淚:“我知道他和常娘子不清不白,但我不知,他竟要做到這種程度。”
陸珩授意屬下去院子裡翻找:“常汀蘭交給韓文彥一瓶毒藥,他身上沒有,肯定在家裡。去找。”
錦衣衛抱拳領命,轉身出了屋子。陸珩完全沒有夜闖寡居女子閨房、需要避諱的自覺,閒適在屋裡散步:“你什麼時候發現韓文彥和常汀蘭私通?”
“五月份。”
這麼早。陸珩輕笑一聲,問:“爲何不說?”
簡筠垂着眸,臉上露出苦笑:“大人,您是男子,自然不會理解女人的委曲求全。他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丈夫,我說出來又有什麼用呢?不如裝不知道,等過一段時間他就會回來。”
王言卿跟在陸珩身邊,聽聞這話,臉上露出了同情。陸珩莫名覺得自己被排斥了,他暗暗眯眼,道:“那你爲何不告訴季渙?”
“我和季大哥不過點頭之交,這種事,我如何啓齒?”
“點頭之交?”陸珩挑眉,臉上帶着莫名的笑意,“你說你們是點頭之交,可是季渙卻爲你神魂顛倒,夢裡都喊你的名字。你當真不知道他對你的心意?”
簡筠低頭,沉默了。王言卿悄悄瞥了陸珩一眼,示意他差不多行了。陸珩心裡氣堵,長得文文弱弱真是佔便宜,陸珩問了兩句,竟還成了惡人?
陸珩看簡筠越發不順眼了。他往書房裡走去,路上隨意打量擺設,問:“你知道韓文彥給你下毒嗎?”
簡筠搖頭,猛地神色怔住,露出猶豫之色。陸珩見到,問:“到底知不知道?”
簡筠嘆氣,說:“我原本不知道,但聽大人提醒,我突然想起前幾天,表哥破天荒地要和我喝酒,我推辭不過,只好陪他共飲。中途我離開了一會,回來後,他又給我斟滿了一杯,極力勸我喝。我晚上還要做活,不能喝醉,推開時不小心把酒撞翻了。我本來要收拾,表哥說不用,他來就好,我便沒當回事……”
事情剛發生時不覺得異常,現在回頭看,簡直毛骨悚然。那杯酒,很可能就是毒酒。
可惜陸珩這種人永遠沒有憐香惜弱的心,他只關心他的案子。他走到書架前,一邊打量書籍,一邊不留情面問:“什麼時候?”
“大概是上個月底,具體哪一天我也記不清了。”
王言卿仔細在書架上尋找,陸珩將書架交給她,轉身去看書桌上的東西。他隨手拿起一支筆,突然頓了一下。
陸珩低頭,定定打量了一眼桌面,放下筆,問:“季渙說曾讓韓文彥幫忙寫書,有這回事嗎?”
簡筠點頭:“有。”
“寫了什麼?”
“民婦不知。”簡筠低聲道,“家裡是表哥主事,我只管操持家務,學問上的事我不清楚。”
陸珩示意,隨行的錦衣衛上前,陸珩打開匣子,拿出一張紙,隨意捏了一下扔給簡筠:“這是韓文彥的字嗎?”
簡筠下意識接住,展開看了看,點頭道:“是。”
陸珩輕輕頷首,讓錦衣衛將紙收回來放好,吩咐道:“搜查書房,把可疑東西都帶走。”他自己卻離開書房,往內室走去。
簡筠看他往寢屋走去,甚至要打開衣櫃查看,不由面露難堪,忙道:“大人,那是民婦貼身衣物。民婦如今寡居,名節不值一文,但不能玷污了大人的官名。望大人開恩。”
這種事簡單,陸珩招手,喚道:“卿卿,你來看。”
王言卿被叫過來,她古怪地看了陸珩一眼,還是依言打開櫥櫃,翻看裡面的衣物。王言卿一連打開好幾個箱子,翻得她都不好意思了,悄聲問:“大人,夠了嗎?”
陸珩沒漏過她叫他“大人”,她竟然在人前和他撇清關係?陸珩微微眯眼,臉上絲毫看不出,淡淡道:“可以了。”
這時候在院外翻找的人也回來了,抱拳說:“大人,找到一瓶砒'霜,已經用過。”
“帶走。”陸珩淡淡擡手,他回頭看向在書房搜查的人,錦衣衛面露難色,默默搖頭。
陸珩也不意外,他看着院中衆錦衣衛,聲音清淡,但誰都不敢輕忽他的話:“收拾好證物,回衙。”
錦衣衛領命,站在兩邊恭候陸珩。陸珩朝門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對簡筠說:“韓文彥一案疑點頗多,你將他的生前之物收好,聽候審問。”
簡筠垂着頭福身,怯弱應是。
今夜的事像一場噩夢,那些人從天而降,又倏忽而去,眨眼間只剩下一地冷風,恍惚的像是幻覺。但簡筠回到屋子,看着被翻亂的書房、臥室,又知道不是幻覺。
另一邊,走出簡筠家後,王言卿奇怪地問:“你在做什麼,爲什麼今日如此爲難一個孤弱女子?”
陸珩只是搖搖頭,若有所思道:“回南鎮撫司,我要重驗韓文彥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