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交成了皇親後,宅邸由朝廷派人重新翻修,向外擴了很大一部分,佔地大爲增加,裝飾也更爲奢華。可是居住於此間的老者,並沒有因爲環境的改善,而感覺到絲毫的快樂。以往他是文壇泰斗級人物,往來賓朋衆多,可是自從成爲國丈之後,昔日故交已經與他斷絕往來,京師各種文會中,也沒誰想過有他這麼一號。
這就是大明的文人階層,他們拒絕原諒背叛階層之人,不管你過去的名位多高,只要背叛了自己的階層,就會受到所有人的唾棄。在他們看來,大臣不與皇家聯姻已經是慣例,孫交不但公然違反,還戀棧權位,不辭官還入閣,這就是小人,與他爲伍,連自己的面子都要跟着丟掉。
像是今天楊廷和肯過來喝一杯水酒,於孫交而言,已經要從心裡感激,態度上也略微有些激動。他的年紀比楊廷和大幾歲,但是科分輩分卻小於楊廷和,所以還是執一個後輩禮。
“石齋兄,你公務繁忙,肯撥冗賞光,老朽很感激。自從老朽的女兒進了宮,我的家裡已經很久沒有文友來拜,反倒是有許多武將前來遞名貼,攀交情,搞的老朽彷彿成了勳貴似的。”
“九峰兄,這些人你不用往心裡去,他們與你易地而處,又能做什麼呢。我們是臣,終歸不能違逆陛下的意思,令愛在椒房,若是能規勸天子多行正道,對於這個天下而言,其實是一件好事。前朝萬貴妃故事,至今未忘,宮中一位賢后的意義,非同小可。楊某不是那等愚人,不會拘泥於一些莫名其妙的看法,而看不清善惡愚賢。”
“石齋兄,有你這句話,老朽縱死,也能瞑目了。方纔我說的事,石齋兄考慮考慮吧,這並非是我女兒的意思,更不是天子的意思,只是老朽的一點拙見。我畢竟是安陸人,對於這位萬歲,還是知道一些的,他要做的事,鮮少有不能成者。而身邊輔佐的楊承祖,也是善於用謀之人,這次的事,在老朽看來,恐怕僅僅是個開始,而不是結束。楊兄一世清名,不值得爲這種事賠上,退一步海闊天空,老朽最近又上了一次乞休摺子,我是真的想回家鄉,看看家鄉的山水。京師這裡的氣候越來越差,老朽有些待的膩了,不若你我一同泛舟湖上,做兩個老釣翁,比起在險流急浪中搏殺,可要強的多了。”
楊廷和微微一笑“九峰兄是個妙人,老朽可沒有你這份福氣,這裡的氣候雖然差,但是我還是想讓它變的好一點。大家讀了一輩子書,講了一輩子道理,總不能到了自己身上,就開始畏懼,那樣將來,我們是沒什麼資格見列祖列宗,也沒什麼資格,在子孫面前說話的。”
“您的好意,我能夠明白,我也知道,這條路到底有多兇險。可是既然我是託孤之臣,就有義務,把這個朝廷維持下去。現在我要是退了,滿朝文武中,你覺得還有誰能接替我的位子麼?如果把江山交到他們手裡,最後說不定就會把祖宗創立的基業,全都賠個乾淨,要是那樣,楊某就成了罪人。”
“這……老朽明白了,看來是我想的差了。”孫交嘆了口氣,楊廷和的爲人一貫強勢,肯跟自己說這麼多,已經算是難得。看來有很多時候,就算自己能夠看明白,也不一定真的能夠救的了人,反倒是隻能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去。
楊廷和反倒是朝孫交一笑“孫翁,您想的是正途,只是廷和爲人愚笨,就算有人指出來正路,自己也不一定會走,您別見怪纔好。說來,老朽今日前來,倒也有一事相托。人非聖賢,皆有私心在此,老朽的一點私心,就是家中兩子一女。尤其是升庵,他的性子跳脫,遇事容易衝動,在這種時候,很容易惹出是非。但是,我又不希望真的壓住他一身血性,把他變成個庸碌之輩。所以這次衝突裡,他很可能會冒犯到天子,或是做出什麼蠢事,只希望到了那時候,孫翁能儘可能多的幫他說兩句話,廷和感激不盡。”
“石齋,你言重了。有孫某一口氣在,是不會讓升庵吃虧的,他是我大明的才子,未來的天下,還要指望他來輔佐。如果有人敢對他不利,老朽絕不會坐視不理。”
以他的身份說這句話,差不多就是爲楊慎求了道免死金牌,楊廷和心滿意足,與孫交又飲了一陣茶,這才告辭離開。等到門首時,孫交終於還是忍不住道:
“石齋,老朽這個閣臣,不能爲國分憂,有辱名位,不足爲效法。你想要爲國出力,濟世救民,這纔是我輩讀書人楷模。我不會對你的行爲多說什麼,但是也請你聽我一句勸,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平浪靜。有些時候,有些事情,一味爭下去,也沒有太多意義,還不如權且退讓,保住有用之軀,才能真正爲國出力。”
“孫翁有心了,楊某記下。”
楊廷和很是感激的朝他行了個禮,及至上了轎子,放下轎簾之後,楊廷和才搖了搖頭:孫九峰也終究不是個直臣,爲人行事太過求全,做大事卻惜身,愛惜羽毛,又不敢觸怒天子,總想着兩面討好,這樣的人,又能做什麼大事了。談放鶴在轎外問道:“恩師,孫翁今日請您,是爲了?”
“沒什麼,他自己膽子小,就把別人也想的和他一樣。這種人好心是有的,也可以看做一個可以託付重任的好朋友,但是記住,遇到這樣的人,只能讓他幫你善後,不能讓他與你共事。因爲遇到危險,他會第一個逃走,還會動搖你的決心和士氣,牽連其他人。哦對了,還有一條,這個人頂不住壓力,天子這邊稍微做了點姿態出來,他就坐立不安,簡直好笑。”
回到家中,楊慎從翰林院已經回來,楊廷和知道他是急着回來見自己娘子,兩人分別之後,又不知幾時才能重逢。黃娥正在忙着爲丈夫張羅納妾的事,楊慎卻在中間搗亂,不想討小。這種兒女情事,他自是不好多幹涉什麼,見他回來,也沒多問,反倒是楊慎一臉鄭重的主動來找他
“父親,霍渭先又上了本章,他這次,是直接請天子尊獻帝爲父,公開宣稱讓天子繼承獻王血脈。天子龍顏大喜,已經招他及進士侯廷訓等人,共同編撰大禮辨,議好的禮儀名位,怕是又要推翻了。”
楊慎邊說邊摩拳擦掌,目光裡滿是興奮之色,他畢竟在東南經過戰陣,不是尋常讀書人可比。現在的他,已經把做當成一場戰爭,而他,已經做好了衝鋒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