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遠志對死亡時間的判定其實也沒什麼把握,他蹲在地上,仰起一張小胖臉:“秦哥,我記得你最先摸過高明謙的脖子,扳過他的臉,是不是摸着有些發涼?”
饒仁侃、蘇酇二人烏眼雞似的盯住秦林,無論他怎麼說,都要努力加以駁斥,反正屍首擺在這裡有段時間了,到底涼不涼,自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沒想到秦林嘴裡唔了一聲,冷電般的目光在饒蘇兩位臉上掃過,忽然滿臉堆笑,眯着眼睛道:“難道饒老先生和蘇先生很擔心高明謙是死後才被扔下來的?其實他究竟死了掉下來,還是活着掉下來,本督還真沒什麼把握呢。”
饒仁侃和蘇酇對視一眼,不知道秦林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秦林還真沒把握判斷準確的死亡時間,他觸摸死者時感覺皮膚稍涼,也只比正常情況涼一點點而已,根本不能用作證據。
常規的死亡時間判定依據,屍僵在死後一個小時以後開始出現,屍斑在六個小時左右形成,胃內容物的消化程度,同樣只能以小時爲單位進行計算,在本案中沒有實際意義。
秦林以通常的經驗判斷,高明謙就算在摔下佛塔之前就已經死亡,其死亡時間也在十多分鐘以內,難以在現有條件下做出精確判定。
至於通過生活反應判定生前傷還是死後傷的辦法,如果是利刃砍傷,查看豁口皮肉是否翻卷、血液是否大量流出就行。
可這是高墜傷,死者從四十多米的高度摔下來,身體雖然狀似完整,其實所有的內臟都被摔了個稀巴爛,不用開腹就知道肝臟脾臟通通摔碎,肚子裡全是內出血,同時顱骨大面積塌陷,腦組織也已經稀爛。那麼檢查起來,究竟是活着跳塔。還是剛死不久被扔下來的,就實在難以判斷了。
秦林的判斷傾向於死後被扔下來,因爲佛塔飛檐上那一滴鮮血,但他並沒有宣佈自己的發現,畢竟案情到現在還有不少疑點難以解釋,在想清楚之前,他不準備過早暴露自己的底牌。
陸遠志見秦林久久不發一語,小眼睛就滴溜溜的轉個不停。欲言又止。
“有話快說,有屁就放!”秦林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剛纔衆目睽睽之下檢驗屍首,有什麼發現,最好還是公之於衆,免得反而落人口實。
陸胖子呵呵乾笑兩聲,從死者那些衣物中撿起一條金帶,雙手抖摟着給秦林看:“秦哥,你看看這條金帶!”
明代官員佩用腰帶。一品玉帶,二品犀角,三四品金荔枝。五品以下水牛角,高明謙任四品永昌知府,系的是根金荔枝帶。
這條裝金腰帶的後腰位置外側,有不小的磨損痕跡!
秦林從陸遠志手中接過腰帶,思忖道:“這個地方磨損了,很可疑啊……”
“也許是跌落時,刮到佛塔的飛檐了,”蘇酇自作聰明的解釋。
“哦,”秦林回頭斜了他一眼。突然嘿嘿奸笑起來:“蘇巡按親眼看見的?”
“本官、本官怎麼會親眼看見?秦督帥休要亂開玩笑!”蘇酇臉色微變,用力甩了甩袖子。
秦林玩味的看了看蘇酇,然後抖摟抖摟金帶,再指了指屍首:“如果是撞到什麼地方,金帶上的摩擦痕跡應該是順着一個方向刮過。老牛,把燈籠提近點,給蘇巡按照照清楚。”
牛大力應了一聲,將燈籠提近,明亮的燈光照耀之下。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金帶上的摩擦痕跡並非朝着一個方向,而是來回磨蹭形成的。
陸遠志又把從屍身剝下的衣服翻過來,指着那件葵花色圓領的背部:“就連衣服也有被擦到的痕跡,只是比金帶輕得多,嘖嘖,這可是件新衣服呢!”
明代官服用絲綢織成,顏色非常漂亮,穿在身上很有氣度,但耐磨性就不行了。
好在官員們不是苦力,又不需要肩挑手擡。
蘇酇閉口不言,秦林卻不罷休:“剛纔蘇巡按說這些刮擦的痕跡,是死者摔落時撞到塔身形成的,也許有些道理,嗯,也許是多次刮擦,看起來纔會像來回摩擦呢?那麼屍身的相應部位,也應該有擦碰形成的瘀傷了,讓我們來看看……”
陸胖子和秦林配合默契,秦林屁股一厥,他就知道這傢伙要放什麼屁,立馬笑嘻嘻的把屍首翻了過來。
高明謙是俯身摔在地上的,屍檢時爲了方便將他平躺着擺放,這會兒又翻過來,只見後腰位置一如平常,根本就沒有什麼瘀傷。
“咦,沒有瘀傷啊!”陸遠志看了看秦林,裝出副迷惑不解的樣子。
秦林也睜大了眼睛,滿臉驚訝的表情:“衣服有擦掛,屍身無損傷,莫非、莫非扔下之前就已經死了?”
得,這兩位說相聲呢,一捧一哏的!
饒是蘇酇狡詐,這回也給急得面紅耳赤,訥訥着不知說什麼纔好。
饒仁侃把他瞪了一眼,朝着秦林打個哈哈:“哪有此事?蘇巡按不懂刑名,隨口猜測而已,老夫看這金帶,就確實是在什麼地方來回摩擦過嘛!”
如果認定死後扔下,那就鐵定是他殺了,比較起來,承認是摩擦痕跡,倒還有轉圜的餘地。
秦林摸了摸下巴:“唔,到底饒老先生爲官多年,遇事老成,這見地想來是不錯的。”
哈,這不明擺着打蘇酇的臉嗎?衆番役弟兄差點沒把後槽牙笑掉。
蘇巡按一張馬臉拉得老長,要放到四百多年後啊,恐怕連李詠都得甘拜下風。
饒仁侃的笑容也比哭還難看,就算是白癡,也不會認爲秦林這是在誇他。
秦林蹲下,慢慢翻看衣服和腰帶,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故意說給什麼人聽:“腰帶磨損重,衣服磨損輕一些,因爲腰帶凸起嘛!磨損的位置在後腰,這就奇怪了,什麼樣的情況下,會讓後腰位置受到磨損呢?要磨破,也該是膝蓋,手肘、肩膀這些地方嘛。”
“秦哥,應該是這樣吧,”陸遠志伸手揪住一名番役弟兄,那人也就配合他表演,陸遠志又朝牛大力招招手,老牛便走了過去。
胖子把番役摁在牛大力身上,那番役就叉手叉腳的掙扎,在牛大力身上磨來磨去。
衆人都看明白了,敢情是什麼人抓住高明謙,摁在牆壁上,這才弄出了那些摩擦痕跡呀!
“確實如此,金荔枝帶的縫隙裡,甚至能找到磚頭的碎屑,”秦林用放大鏡,在金帶上有了新的發現。
但他並不同意陸遠志的假設:“人的屁股位置肉比較多,如果是這樣平着摁在牆上,就應該是圓領的屁股位置磨損最厲害,現在後腰繫的金帶磨損最重,我看你們得換個姿勢……”
陸遠志、牛大力撓頭,人脊椎呈s型,後世如果說誰身材好,也誇她是s型身材(比如,芙蓉姐姐?桀桀桀……),腰部並不是凸出位置,像這樣被人頂在牆上,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腰帶磨損最厲害。
秦林笑着搖了搖頭,點了他們一句:“比如說,窗臺。”
陸遠志恍然大悟,牛大力俯身雙手抱膝,將脊背充作窗臺,陸胖子將番役弟兄摁在他背上,那番役掙扎時,後腰位置正好在“窗臺“的棱上磨來磨去!
嘶~~在場衆人齊刷刷倒抽一口冷氣,秦林從腰帶和衣服的磨損位置,還原了當時的情形,人們彷彿看到高明謙被兇手摁在窗臺上,極力掙扎試圖脫身,最終卻像落入蛛網的飛蛾,始終無法掙脫,兇手殘忍的獰笑,高明謙的眼神中充滿了絕望……
也不知是雲貴高原的氣候晝夜溫差大,還是心頭寒意重,一陣夜風吹來,人人都感覺脊背有些涼颼颼的。
饒仁侃和蘇酇相顧駭然,本來承認後背的摩擦痕跡,就是爲了避免秦林得出“死後拋落”的結論,沒想到他層層剝繭抽絲,到現在同樣離他殺的結論只有一步之遙!
他們漸漸感覺到,也許自己走錯了一步棋……
秦林踱着四方步子,自言自語道:“俗話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高明謙做過的知府不止三年,照說不會窮到金帶衣服被磨壞了沒新的換,那麼就是他死前才磨破的了。沒事兒他應該不會自己在牆上蹭癢癢吧,又不是野豬!唔,這樣看來,是被什麼人摁在窗臺上,他掙扎的時候磨破的。”
案情分析到了這裡,他殺的結論已經呼之欲出!
秦林撓着頭皮,擡頭看了看夜幕中的常樂寺塔:“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呢?”
“連捷,就是連捷!”陸遠志終於使出了一拍大腿的絕招,指着嚇得麪皮發白的僕人大聲嚷嚷:“秦哥,不用說了,只有待在第十二層的這傢伙,能不驚動其他三個人就登上十三層,殺害了自己的主人高明謙!”
連捷唬得臉色發青,一邊往後退,一邊兩隻手亂搖:“不是小的,不是小的,官爺冤枉啊!小的真睡着啦,什麼動靜都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