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雪雅集因攪擾不歡而散,衆位武勳貴戚和清流文臣回到京師之後,無不切齒痛罵權閹亂政、緹騎橫行。
不管是勳貴還是文官,與其說他們激於義憤,不如說是利益受到觸動之後的強烈反彈。
作爲一個成功的大太監,張鯨和歷史上的許多前輩一樣貪財如命,所以他在京城裡開設了許多當鋪、錢莊、銀樓,打着皇莊的旗號做起霸王買賣,這就與同樣熱衷於經營產業的勳戚們頗多衝突。
再說,張鯨不僅自己貪財,還要私下應奉慾壑難填的當今天子萬曆皇帝,將賄銀送入內庫——這也是他近年來聖眷不衰的獨到法門,所以張司禮一則開銷大,二來嘛又仗着背後還有位萬曆,長期以來的吃相未免太難看些。
朝堂傾軋從來權第一、財第二,如果是在平時,雙方各讓一步,面子上也就糊弄過去了。
最近因爲絲綢之路的開通,作爲京杭大運河北端終點、華北商貿中心的京師,市面越發繁榮,張鯨爲代表的內廷宦官與武勳貴戚在商業上的衝突越發激烈。
偏偏絲綢之路受秦林把持,他要站出來和張鯨爲難,武勳貴戚們該如何選邊站,那簡直再明顯不過了,更何況還有個成國公頂在最前頭,怕什麼?
成國公府第二進花廳,京師勳貴濟濟一堂,定國公、武清侯、各家侯府伯府幾乎都有掌權之人在座。
武清侯府的老國舅李高,面紅耳赤的噴着唾沫星子:“固耐張鯨這廝可惡,我家在西華門外的綢緞生意,就被勇士營的人屢次前來攪擾,哼,一介家奴而已,不看僧面看佛面,連老太后的面子都不給了麼?”
李高是市井出身,說話直截了當不來彎彎繞。倒是很合勳貴們的口味,一下子就激起了共鳴,不少人七嘴八舌的聲討張鯨——其實就是聲討萬曆皇帝,只不過不好拿在臺面上說。
成國公朱應楨屢屢頷首微笑,又向客位的秦林投去友善的目光,他的府邸從當年的門可羅雀,到現在門庭若市,都是拜秦林所賜。
秦林微笑不語。看着勳貴們聲討張鯨,更像一個完全無關的局外人,眼神沒有聚焦在任何一點,而是投向了無限遠方……
明朝走到嘉靖萬曆年間,勳貴與皇帝的利益已經有了很大的分歧,內廷權閹作爲皇權的附屬。必然與勳貴存在矛盾。發展到後來,要麼就是天啓年間的魏忠賢九千歲,要不就是崇禎年間國庫空得跑老鼠,建奴和流寇打得天下稀爛,可勳貴們愣是不肯掏腰包勞軍、助餉。
李高爲首的這些勳貴,也無非是爲了自己的利益,無所謂是非對錯,萬曆和張鯨貪財好貨,難道李高等輩不勞而獲就理所當然?
五峰海商富可敵國。可金櫻姬和她屬下的海商們風裡來浪裡去,鎮日不是與驚濤駭浪搏鬥,就是和海盜和西洋殖民者浴血廝殺;漕幫財雄勢大,但從田七爺到掌櫃帳房再到縴夫和碼頭苦力,哪個不是辛苦經營?
就連秦林所獲財富,也是他領着弟兄們出生入死,開拓海貿、抵定漠北、復興絲綢之路,用智慧和血汗換來的!
無論萬曆、張鯨還是這羣勳貴,人在家中坐。財從天上落。這樣好事情連咱們秦督主做夢都夢不到呢。
中石油都沒他們牛啊!
現在勳貴們義憤填膺的指責張鯨,隱隱透着慫恿秦林替他們出頭的意思。可誰又知道目光深邃的秦伯爺,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麼?
咳咳,朱應楨見秦林遲遲未曾搭腔,乾咳兩聲,雙手虛虛往下一壓:“諸位,諸位,聽朱某一言。吾輩爲天家親眷、帝王之友,張鯨不過一閹奴而已,焉能容他肆意凌虐?秦伯爺手段高明,也是吾輩中人,如今的局勢,以本國公看,還須請他出面與老閹奴周旋一二!”
秦林已獲封武昌伯,也算是勳貴中的一員了。
李高立刻叫道:“對,咱們都聽秦伯爺的。”
“姑丈神機妙算,小侄馬首是瞻!”徐廷輔很瀟灑的拱拱手。
更多的武勳貴戚,紛紛表示這次都聽秦林的——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明知道其實是秦林要對付張鯨,但他們都說得好像自己受了很大委屈,求着秦林來主持公道。
“好說,好說,”秦林這纔像剛剛回過神來似的,笑着點頭應承……
粉牆青瓦,亭臺樓閣,小橋流水,太湖石堆疊的假山嶙峋峭拔,正是地道的蘇州名園,然而房頂積雪皚皚,屋檐冰棱滴水,掉光葉子的樹枝上冰雪晶瑩,又透着一派北國風光。
此正是原籍蘇州的當朝首輔申時行申老先生,位列朝綱、執掌中樞,寓居在京師的宅邸,當朝宰相家!
萬曆朝先後三任首輔,張居正大權在握、獨斷專行,張四維城府深沉、爲人刻板,申老先生卻瀟灑隨性得多,在家並不曾戴忠靖冠、着燕服,而是青棉袍、浩然巾、腰繫玄色絲絛,儼然江南富家翁。
或許,他這輩子就想平平安安的做上幾年首輔,然後退休回老家做個江南富家翁吧!
申時行屏退了丫環僕人,獨自在花園的涼亭裡靜靜的坐着,桌上一隻紅泥小火爐煨着熱騰騰的茶水,他摩挲着已經起了厚厚包漿的爐身,若有所思。
腳步踩踏在積雪上,發出沙沙的響聲、朝這邊過來。
申時行並不回頭,不鹹不淡的道:“秦伯爺登門,老夫有失遠迎。不知伯爺有何見教?”
話裡話外透着股生分,申時行已加左柱國,正一品文官,秦林的武昌伯則是超品,論理在左柱國之上,但誰會讓當朝首輔遠迎,又給當朝首輔見教?
秦林!
他纔不管申時行的軟釘子,毫不客氣的坐在了老先生的對面,看看桌上放着兩隻茶杯,就微微一笑,自己拿過茶壺,先替申時行斟了一杯,然後給自己也斟了杯茶。
“老先生好自在!好像朝中並不曾有權閹橫行,好像從沒聽說那國本之爭,好像這萬里江山一片昇平,好像咱們大明朝永遠蒸蒸日上!”秦林聲音越來越大,臉上帶着冷笑:“申汝默申老先生,你也曾是江陵黨中人,你也曾輔佐張江陵厲行新政,你也曾轟轟烈烈做過一場,如今還在首輔位置上,萬里江山大有可爲,何苦擺出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嘴臉!”
申時行一怔,他知道秦林和張鯨的爭鬥,料想秦林此來必定是要說服他對付張鯨,甚至連說辭都已經猜到了——張鯨司禮監權勢高熾,侵奪閣臣之權,是以申閣老當與秦伯爺同仇敵愾。
哪有那麼簡單?申時行想好了不知多少種應對的說辭。
可他萬萬沒想到,秦林見面就不念舊日香火情,劈頭蓋臉把他這當朝首輔訓了一頓!
秦林說話聲音頗大,北風吹着遠遠傳開,稍遠處幾個侍立的丫環僕人,臉上頓時變色,萬沒想到有人會到當朝首輔的家裡,指着鼻子將他一頓罵!
申時行養氣功夫的確不錯,老先生學唐朝宰相婁師德,頗有唾面自乾的本事,並不衝秦林發火,而是苦笑道:“秦賢侄啊秦賢侄,你罵得對,罵得對!哈哈,勸老夫振作,令岳張江陵當年不曾振作麼?勸愚叔做一場轟轟烈烈的事業,呵呵,江陵相公還不夠轟轟烈烈?賢侄欲用激將法,愚叔唯有一笑!”
這纔是申時行的心裡話!張居正新政,張四維舊黨,最終結局如何?這大明朝就容不下正兒八經做事的人!申時行跟在張居正身邊,幫助他力推新政,後來又屈服於張四維,到他自己做首輔,早把這朝廷看得透透的了,管他什麼新政不新政,管他什麼國本不國本!
申時行本不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張居正的結局,已經讓他寒透了心,不復當年的雄心壯志,只想着儘量明哲保身。
不過秦林一席話,已將他說得心中略有激盪,又回想起當年張居正的提攜,稱呼上不知不覺改成了賢侄愚叔。
畢竟,申時行還是念舊的,不像張四維全無心肝。
秦林看着申時行,口中冷笑連連:“申老先生!身爲首輔,滿朝仰望,若還不振作一番,萬曆中興自成夢幻泡影,將來史書上無非爲老先生記一筆‘其相業無咎無譽,然上下恬熙,法紀漸不振’而已!”
申時行嘴角抽動兩下,最後頹然嘆了口氣,世上最不好聽的話,那就是真話,申時行並不笨,他的所作所爲將來史書上如何評價,自己心頭有數。
突然他將茶碗重重頓在桌面上,一副豁出去的樣子,連聲冷笑道:“好,好,賢侄是要愚叔做屈原嗎?舉世皆醉我獨醒,力挽傾頹、救此日漸沉淪之世,那就是與整個天下爲敵!以當年的張太嶽、江陵黨都做不到,你要愚叔如何?這世上又有誰做得到?”
秦林緩緩的站起身來,目光炯炯的直視着申時行:“秦某九年前自蘄州始,招五峰海商、定漠南蒙古、開絲綢之路、平南疆不臣,滿朝皆謗,舉世皆敵,步步荊棘……然至今未敢言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