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4章 致命一擊

1104章 致命一擊

御書房,三位輔臣、三位清流名臣魚貫而入,見張鯨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站在階下,人人心頭出了口氣。

便是好好先生申時行,此刻也禁不住暗生快意,司禮監與內閣權勢相抗,張鯨把手伸得太長,直接威脅到了他這個首輔的權位。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六大臣山呼舞蹈。

萬曆首先打量的是耿定向,早年耿定向也曾到京朝見,現在多年未見,擡眼一看,見此人滿身正氣白髮蕭然,端的好個忠臣面貌,心頭便是一喜——凡是不曾附和張居正的朝臣,萬曆都會先入爲主的存着三分好感。

“耿先生萬里迢迢赴京,一路辛苦了,”萬曆溫言慰問,又笑笑:“怎地剛到京師不曾履職,就先來給朕找麻煩?”

耿定向躬身行禮:“有勞陛下存問,微臣不勝感激。然而朝廷去邪存正事大,微臣旅途勞頓事小,孔北海曾有云,‘忠果正直,志懷霜月,見善若驚,疾惡如仇’,微臣取這疾惡如仇四字,下車伊始便直趨午門,以死諫君王也!”

呃~~萬曆沒想到耿定向這般硬繃,被嗆得說不出話來。

耿定向又直視萬曆,朗聲道:“臣等在午門外請命,爲何陛下令東廠番役前來催逼?文死諫乃本分也,若陛下以臣爲罪,臣請自赴詔獄!”

咳咳,萬曆真的噎住了,這個耿定向簡直就是第二個海瑞啊,清流領袖、右都御史,大名鼎鼎的天台先生進京頭一天就進了詔獄,得,朕在斑斑青史上,逃不了昏君二字。

不過聽說秦林派番役前去阻攔,萬曆倒是微有得意,剛纔小太監來回報,說耿定向把秦林好一頓痛罵。萬曆心頭暗爽,就算現在耿定向對着他狂噴,他也不計較了。

怕就怕這些臣下一條心,做君王的還怎麼高高在上施展帝王之術?現在耿定向連秦林一起噴,恰是正中下懷。

萬曆就不看耿定向了,把六大臣掃了一眼:“衆愛卿,爲何文武朝官在午門外叩闕?可是爲了張司禮麼?”

這才叫明知故問呢,申時行眯着的老眼中精光一閃,聽出萬曆隱隱有替張鯨開脫之意。

張誠鼓嘟着嘴巴站在萬曆身邊,別提多鬱悶了。

剛纔耿定向拔了頭籌,刑部尚書王用汲不甘示弱,搶先稟道:“陛下,張鯨倚仗恩寵,欺天壞法,膽大心雄,從來未有!張鯨之惡百倍馮保,萬倍宋坤,擢其發不足數其罪,食其肉不足振其冤。故京師諺語曰‘寧逢虎狼,莫逢張鯨’,如此虎狼之輩,陛下留在身邊實養虎遺患,還請儘早誅戮,以儆效尤!”

禮部侍郎餘懋學也大聲附和:“前數日成國公不幸遇害於閹人死士之手,滿朝驚愕,舉國譁然,謂成國公實喪命於張鯨之手也,然陛下未曾加以懲處,坊間流傳,張鯨向陛下廣獻金寶,多方請乞,皇上猶豫,未忍決斷。中外臣民初聞不信,以皇上富有四海,豈少金寶;明並日月,豈墮奸詐;威如雷霆,豈徇請乞?”

王用汲說的倒也罷了,餘懋學話音剛落,本來面如死灰的張鯨,突然眼睛裡就閃動一絲喜色,而張誠就叫聲苦也,恨不得衝上去,把餘懋學那張大嘴巴用馬糞塞住。

就連申時行也恨鐵不成鋼的看了他一眼,這個餘懋學,怎麼該說不該說的都說了?

餘懋學餘大嘴巴不是蓋的,他說的倒是實情,張鯨趨奉萬曆的重要方式,就是把蒐羅的財富送給這位貪財的皇帝。

可這個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做得說不得,餘懋學大嘴巴狂噴,只管自己爽了,卻已把萬曆觸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若朕果真貪圖財貨,何不問罪抄沒張鯨家產,倒要他來賄賂?”萬曆一張臉氣得鐵青,嘴脣直哆嗦。

世上最氣人的不是罵人烏龜王八蛋,而是被罵的人真是烏龜王八蛋,餘大嘴巴罵萬曆,恰恰就罵到了點子上。

餘懋學是何等人,當年就騙過廷杖,現在自恃有整個士林清流爲後盾,有耿定向爲首領,更加不怕萬曆,梗着脖子道:“陛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申時行頓時哭笑不得,張鯨狡詐,萬曆尚氣,本來都在意料之中,唯獨餘懋學這張嘴巴沒有算中。

耿定向同樣神色尷尬,和申時行對視一眼,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果不其然,萬曆勃然變色:“朕以張鯨爲忠臣,從今往後,招張鯨入內直……”

張鯨大喜過望,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咳咳,申時行不得不出手了,他朝萬曆長揖爲禮:“成國公之死尤令朝野震怖,定國公、武清侯等勳臣盡皆譁然,外間紛傳張鯨以賄而見用,固然純屬污衊,但陛下若不施加懲治,老臣深恐勳臣不服,則天下之人將疑朝廷也。”

許國和王錫爵此時是緊跟申時行的,也躬身道:“申首輔所言極是,勳貴乃帝王之朋友、親戚,張鯨則家奴爾,爲家奴而令親朋故舊離心,殊爲陛下所不取。”

張鯨怨毒的看着申時行,如果眼光可以殺人,申時行有九條命也都丟了。

這是落井下石啊!

申時行嘴角掛着陰陰的笑意。

老實人,哼,兔子逼急了會咬人,何況咱們申首輔!誰讓你張司禮把手伸太長的?

再說,秦林那番未敢言敗的話,確實打動了申時行,他心底隱隱生出幾分渴望……

萬曆臉上陰晴不定,最後在衆人的矚目之下,終於做出了決斷:“成國公之死,乃錦衣都督劉守有失察之過,將劉守有革職待罪,駱思恭接掌錦衣衛事……張鯨不知改過,有負朕恩,先生們替朕戒諭他。”

萬曆這算盤打得響,革掉劉守有,既能對勳貴有個交待,又能以心腹駱思恭擔任錦衣都督,一箭雙鵰。

張鯨權勢受挫,但沒有被徹底打倒,還是能爲朕所用嘛!

呼~~張鯨長出一大口氣,雖然權勢大減,但只要還留在陛下身邊,總歸能慢慢爬起來,相信這位陛下離不開自己的趨奉。

張誠則失望到了極點,煮熟的鴨子又飛了,天底下有比這更鬱悶的事情嗎?現在他手上要是有把刀,鐵定插進餘懋學的嘴巴里面。

偏偏餘懋學還不自知,洋洋得意的站在那裡,儼然以扳倒張鯨、劉守有的功臣自居,連耿定向和王用汲在旁邊看着都快吐血了: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申時行也大爲失望,朝萬曆作揖:“張司禮向來跋扈,臣等不敢訓誡他。”

萬曆鉚足了勁兒,擺出副誠心誠意的樣子:“此君命也,先生們爲我戒諭。”

申時行意興闌珊,瞅着張鯨不鹹不淡的道:“聖恩深重,爾宜小心謹慎,奉公守法,不可負恩。”

張鯨此時已摸準萬曆心意,根本不把申時行放在眼裡,頂撞道:“小人無罪,只因多口,亦是爲皇上聖躬。”

申時行說:“臣事君如子事父,子不可不孝,臣不可不忠。”

張鯨把腦袋扭過一邊,不再理睬申時行,讓這位首輔老先生愣了神,不知道“戒諭”還怎麼進行下去。

正在僵持之時,一位紅袍太監飛也似的走進御書房,並不經過通報,直接走到萬曆身邊,附耳低語兩句。

萬曆臉上露出驚訝之色,丟下句“諸位先生稍待,朕去去就來”,就隨着那太監從後面走出了御書房。

申時行笑了,他認得那太監,乃是儲秀宮的順公公!

張鯨則頹然坐倒在地,好似被打斷了脊樑骨的癩皮狗,眼神兒沒有一絲的活泛,如同死魚眼睛……

萬曆剛走出御書房,腳步就加快起來,到後頭已經是一溜小跑,他這樣的矮胖子,身體又是虛的,難爲竟能跑得這麼快,氣喘吁吁,滿頭流汗,到了儲秀宮外面,頭頂上熱騰騰的蒸氣冒出來,賽如剛出鍋的熱包子!

儲秀宮內外一片慌慌張張,宮女太監都是面露惶急之色,甚至連萬曆來了也沒注意到,直到他走近,才驚慌失措的跪下。

萬曆揮揮手,根本沒工夫計較這些,大步流星的走向宮室,等到了門口,腳步又突然放得輕緩。

但見儲秀宮中,鄭貴妃臻首低垂雲鬢散亂,纖纖素手抹着珠淚,瓜子臉蒼白得叫人心疼,胖乎乎的皇次子朱常洵也被嚇到了,不再像平時那麼調皮搗蛋,搖着母親的膝蓋不停的道:“母妃別哭,母妃別哭呀,誰欺負你,兒臣替你打他……”

再看鄭楨身邊的牀鋪,竟橫放着三尺白綾,萬曆唬得魂靈兒都從天靈蓋飛了出去,急忙忙走到鄭楨身邊,跌腳道:“這是爲何,這是爲何?楨兒,朕須不曾負你,如何起了這個念頭,要舍朕而去?”

說着萬曆就去奪那白綾。

鄭楨眼睛都不擡一下,冷笑道:“陛下何必如此?反正陛下眼中沒有臣妾和洵兒,我孃兒倆早早的死了乾淨,省得陛下見了厭煩。”

萬曆愣怔片刻,才堆起滿臉笑容,雙手去扳鄭楨肩頭,軟款勸道:“愛妃,何至於此?朕實心待你,並無一言相欺,怎麼說得上厭煩?必是哪個奴才亂嚼舌根子,朕不饒他!”

“罷了,你還來騙我!”鄭楨掙開萬曆,伏在枕頭上嚶嚶的哭,美人肩膀一抽一抽的,梨花帶雨之態叫萬曆心尖尖都在發顫,更何況還有兒子在旁邊,搖着他母親不住的哭。

萬曆又急又惱,見鄭楨這裡問不出什麼,便疾步走出去,招來小順子詢問經過。

“小的,小的不敢說,說了必被娘娘打死,還請陛下親自問娘娘罷,”順公公似乎非常害怕,渾身都在抖。

萬曆真的快要瘋了,三步兩步跨進宮中,指天發誓:“愛妃,朕今生今世只赤心待你和洵兒,如有虛言,叫朕死無葬身之地!” шшш. ttka n. ¢ O

鄭楨一骨碌爬起來,捂住萬曆的嘴:“天子金口玉言,怎麼胡說?”

萬曆剛剛心頭一喜,鄭楨又伏在他肩頭,嚶嚶的抽泣:“我自是信得過你,可、可爲何宮中傳言,那張鯨竟密會王皇后,又去招惹那爲你生下野種的王恭妃?”

鄭楨罵皇長子朱常洛是野種,活生生把萬曆也給罵了,可這位陛下竟一點氣也不生,只撫着愛妃的脊背,詫異道:“竟有此事?張鯨向來恭謹,會如此不曉事體?”

“果然,果然!”鄭楨將萬曆一把推開,淚眼婆娑的盯着他:“說什麼柔情蜜意,原來都是假的,張鯨不得你授意,怎麼敢做這些事?洵兒,你父皇嫌棄我孃兒倆,咱們索性死了乾淨。”

愛妃鬧,兒子哭,萬曆一個頭三個大,氣急敗壞的下令,立刻把張鯨身邊的小太監和王皇后、王恭妃宮中的宮女太監招來審問。

“愛妃,朕當着你的面,查個水落石出!”萬曆信誓旦旦的說。

這種事情瞞上不瞞下,只要查,還能查不出結果?沒多久,儲秀宮外頭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將張鯨近期的所作所爲抖摟個底兒掉:化妝成木匠密會王皇后,又去王恭妃那裡轉悠,後面還私下囑咐辦事太監,對王恭妃和朱常洛母子予以優待……

本來吧,王恭妃和朱常洛也是萬曆的妃子和親生兒子,張鯨予以優待不能算錯,甚至是有功,可此時此刻的萬曆,哪裡按捺得住火氣?只把他當作了身邊頭一個罪人。

尤其是看到鄭楨哭得雙眼通紅,朱常洛也嗷嗷大哭,萬曆鼻子都氣歪了,張鯨插手國本之爭,還站在王恭妃那邊,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幸好,幸好早日發現了他的奸謀啊!罪名都是現成的……

沒多久,萬曆回到了御書房,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厲聲斷喝:“張鯨、劉守有、邢尚智等輩朋比爲奸,禍亂朝綱,又殺害成國公朱應楨,罪惡昭彰!衆愛卿交章彈劾,文武百官叩闕午門,朕順應大義,今將劉守有、邢尚智革職待罪,張鯨革去司禮監掌印,下詔獄勘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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