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 268章 首輔之怒
268章?首輔之怒
書房之中,首輔帝師張居正無力的跌坐太師椅中,在朝堂之上從來高昂着的頭顱無力的垂下來,以至於必須用手扶着額頭以作支撐,精光湛然令文武百官不敢逼視的雙目,此刻則疲倦的微閉着。
自隆慶元年成爲宰輔重臣已有十二年,隆慶六年一躍爲顧命大臣,萬曆元年開始以帝師首輔身份執掌朝綱,至今也到了第七個年頭。
回顧過去,他任用戚繼光平息東南倭亂,以封貢開邊爲條件降服塞北俺答汗、三娘子,起用曾省吾、劉顯一舉蕩平了西南地區困擾帝國上百年的僰人之亂,可謂赫赫武功。
實行考成法,效秦王執敲撲鞭笞天下,一時間從中央到地方風氣爲之一改,即使遙遠的邊陲,也能雷厲風行的執行朝廷政令;裁汰庸官懶官冗員,精簡官僚隊伍,把渾渾噩噩之輩打發回家;推行一條鞭法,清量土地、抑制兼併、消除苛捐雜稅、降低百姓負擔,可謂煌煌文治。
像一位聰明睿智的老船長,張居正牢牢把握着龐大帝國前進的方向,駛向他預定的目標。
當然,如果誰敢質疑他掌舵的權力,敢質疑大船行駛的方向,這位霸道的老船長,也會毫不猶豫的用最簡單有效的辦法堵住他的嘴巴,甚至將他推落船下。
多少反對他的尚書、侍郎、將軍,甚至同爲宰輔大臣,都被他以種種權謀手段革職、流放……
但這次,他遇到了難題,因爲他唯一的女兒已在書房外面跪了整整五個時辰,生生阻住了他親筆所書,一旦發出去便有雷霆萬鈞之效的鈞旨。
手指頭在墨跡早已乾透的鈞旨上敲擊着,良久,張居正一聲嘆息:“徐子升,我處處強過你,唯有這一條,只好對你甘拜下風了。”
張敬修、張懋修惴惴不安的站在旁邊,聽到徐子升的名字先是心頭一緊,又聽得父親自承不如,方纔大大的鬆了口氣。
徐階字子升,嘉靖年間的一代名臣,對張居正有提拔之恩。這位徐閣老畢生最轟轟烈烈的一件事便是鬥垮奸相嚴嵩和嚴世蕃父子,爲了麻痹嚴嵩,他將嫡親孫女許配給嚴世蕃的兒子做妾,鬥垮嚴家之後爲了表明立場又毒死了這個可憐的孫女。
虎毒不食子,若在普通人家這叫人倫慘變,但朝堂之上從無私德,徐階所爲反而要被贊爲壯士斷腕,爲了扳倒奸相嚴嵩不惜犧牲嫡親孫女,實是忠烈之極!
張居正自承不如徐階,他畢竟不是徐階。
張敬修把腰一彎,勸道:“父親大人,小妹說那秦林有經天緯地之才,或許略爲言過其實,但以孩兒看來,他實有洞徹幽冥、審陰斷陽之能,父親愛惜人才……”
“人才,人才!”張居正冷笑起來:“爲父鬥垮、放逐的人才還少了嗎?高拱、海瑞、艾穆、吳中行還有趙用賢,哪一個不是人才?不能爲我所用,甚至站在新政的對立面,這種人的才幹越大,危害就越大,越要及早除去!”
張敬修朝弟弟使了個眼色,儘管明知父親已起了雷霆之怒,但爲了小妹,也是爲了朋友,他倆總要盡到最大的努力。
哥哥閉口不言,張懋修又接着道:“以孩兒愚見,秦林和海瑞、艾穆等人大不相同,以前聽他對新政的議論,似乎並非一味反對,而是有他自己的看法。”
張懋修撓撓頭,不敢再往下說,事實上有時候和秦林閒談議論,他甚至覺得秦林對改革的觀點比父親還積極,想走得更遠。
張居正卻會錯了意,拈着鬍鬚連連冷笑:“老夫且不拿他做一介武夫看待,就算他是宋提刑復生、包龍圖再世,那也只是斷案之能吏、守成之賢臣,對改革新政、變法圖強不世大業又能有什麼見解?我看秦某人也是陳詞濫調,多半在江南沾了些文人酸氣,想頂撞老夫來沽名賣直!哼哼,道不同不相爲謀,這話說的可真好聽!”
兩兄弟對視一眼,知道老頭子這次是動了真怒,作爲一言九鼎的首輔帝師,多少尚書、都督都不敢忤逆其意,巴巴的親筆寫了一封書信、隱約間還透露了招婿之意,被秦林拒絕了不說,他還跑去把王本固宰掉了……
張敬修是長子,隱約從父親話裡聽出點口風,忽然心中一動,故意挑道:“王本固真是死了都在害人,父親爲了已死的老賊,和有意招攬的青年才俊反目,小妹也不懂事,就此鬧起來,卻是何苦來哉?”
“王本固算什麼東西?”張居正不屑一顧的撇了撇嘴,唯一的女兒跪在門外,他也有五個時辰沒休息了,喝了口茶,揉着太陽穴沒好氣的道:“那秦某人忒地大膽狂悖,嘿嘿,竟然退掉老夫的手書,他把老夫看作什麼人了?難道他以爲老夫以首輔帝師之尊,還要拿女兒和他做交易嗎!?是可忍孰不可忍!”
呼——張敬修、張懋修兩弟兄長出了一口氣,終於找到父親發怒的真正原因了。
與其說是爲了王本固被殺,倒是秦林忤逆其意使張居正更生氣,以宰輔之尊親筆寫下有招攬之意的書信,卻被退了回來,更何況書信上還隱約有招婿的意思——老頭子不發火纔怪呢!
上次親自看中的劉戡之成了那麼個結果,就讓老頭子很不高興了,這次張紫萱瞧上的秦林,又掃了宰輔帝師的面子,偏偏女兒還一個勁兒替這傢伙說話,跪在外面苦苦央求,老頭子的肝火自是越燒越旺。
想到這一層,兩弟兄都在心頭苦笑:父親、妹妹還有那個秦林,這三個的脾氣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一卯上了吧,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解開?
突然管家遊七一溜兒小碎步的跑進來。
張敬修、張懋修朝着他怒目而視:沒見妹妹和咱弟兄都在賣力的勸?你偏要急着來拿鈞旨,是何居心?
遊七的神色頗爲古怪,看也沒看張居正放在書桌上的手書鈞旨,而是將一封書信呈上。
張居正一看封皮就有些吃驚,揮揮手打發遊七出去,那管家又朝上磕了個頭,望着兩位公子爺諂媚的笑笑才轉身離開,畢竟沒有去拿鈞旨。
兩弟兄站在父親身後,看見書信上落款是“南京都察院耿定向”,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這耿定向也是清流言官當中極有名望的領袖人物,官居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還有個在京師做僉都御史的弟弟,門生故吏極多,在清流中也是一呼百應。
耿家兄弟和王本固是一黨,屬於頑固保守派,猛烈抨擊新政,不論當年的丁憂奪情事件還是前段時間興國州爆出清量田畝的弊案,他們都像打了雞血似的上竄下跳,成天唧唧歪歪的上奏章噁心人。
雖然父親很想把耿家兄弟一巴掌拍死,但一則朝堂勢力需要平衡,二來他們名望大了也不便貿然下手,所以到現在也沒奈何他們。
作爲政敵,兩邊是涇渭分明,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怎麼耿定向忽然給老頭子寫信?
張居正拆開封套,他天生才具過人,一目十行的很快看了一遍,忽然就面露喜色,將書信往桌子上重重一拍:“哈哈,耿定向把老夫噁心了這麼些年,沒想到竟折在秦某人手上!”
原來這封書信言辭極爲謙卑,什麼“過去種種不堪回首”、“逝者不可挽,來者猶可追”、“僕願爲江陵相公效犬馬之勞”,總之一句話,耿定向是五體投地願做相府門下走狗了。
張居正自己都奇怪,心說沒有捏着耿定向什麼把柄啊,就算王本固死掉,耿家兄弟的勢力還在,他也用不着這麼自甘下流吧!
再往下看,耿定向在書信裡面提到了秦林的名字,大讚張相爺慧眼識人才,簡拔青年才俊不遺餘力,頗有古之賢相的氣度云云。
聞絃歌而知雅意,張居正立刻就明白了原委,先是大吃了一驚,繼而暗自思忖這個秦林本事倒挺大的,先後把王本固、耿定向這兩個清流領袖逼得走投無路,實是員斬關奪旗的虎將。
朝着兩個兒子道:“定是秦某人捏住耿定向什麼要命的把柄,逼得他向老夫投降——這個秦林,他不是退回老夫的手書了嗎?”
兩弟兄聞言大喜,知道秦林迫使耿定向投降,已消除了殺死王本固給父親佈局帶來的不利影響,再勸父親回心轉意就容易多了。
至於秦林爲什麼能挾制耿定向,嘿嘿,秦林那傢伙的壞主意可多得很哪。
張懋修訕訕的道:“還是孩兒心急失策,當時那般情形,也難怪人家誤會……”
他將擔心秦林和父親鬧翻,刻意指出書信上招婿之意,反而引起秦林誤會的事情說了一遍。
“你呀你!”張居正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了,良久才哼了一聲,“秦林說和老夫道不同不相爲謀,如何這會兒又替老夫收拾耿定向?”
張敬修字斟句酌的道:“好叫父親大人曉得,秦林應該也是支持改革新政的,只是在改革的思路上和父親有所不同。”
“孩兒敢保證,他絕不是頑固守舊派,”張懋修也斬釘截鐵的做出保證。
“這樣啊……”張居正思忖着,忽然眼睛一瞪:“還不把你們妹妹扶起來?你們兩個,是怎麼做兄長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