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5章 巡撫吳善言
正如張紫萱所料,兩三裡外的巡撫衙門裡面,衆位浙江官員耳聽欽差行轅方向傳來的喧鬧,一個個急得抓耳撓腮,活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們都拿帖子去拜過欽差大臣秦少保了,結果是無一例外的吃了閉門羹,秦欽差聲稱有病在身不見客,只有瀛洲宣慰使金櫻姬和提督市舶太監黃知孝能夠踏進欽差行轅的大門。
哼,怕咱不知道你和金宣慰的關係嗎?衆官憤憤的想着。
唯獨當中一位穿大紅色官袍、胸前戴三品孔雀補服的文官,頗爲悠閒自得的端着茶水慢慢啜飲,放下茶碗,還有閒暇整理被茶水沾到的花白八字鬍,似乎對外面沸反盈天的喊聲完全充耳不聞。
他就是主政浙江一省的巡撫浙江等處地方兼提督軍務、右副都御史吳善言,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進士,和當朝三輔申時行、江陵黨大將湖廣巡撫王之垣都是同年。
前任浙江巡按御史劉體道已經高升,現任巡按張文熙年紀三十多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精明強幹,他見吳善言不爲所動,按捺不住心中焦躁,拱拱手道:“吳中丞、吳老前輩,現在都是火燒眉毛的時候啦,羅木營這數萬官兵已鬧到了欽差行轅,您、您還是拿個主意吧!”
張文熙是隆慶丁丑科進士,科分比吳善言晚了十來年,所以稱他老前輩。
布政使孫朝楠、按察使趙孟平、都指揮使錢鳳、杭州知府龔勉、錢塘知縣姚道嵋等浙省大小官員都萬分焦灼的把吳善言瞧着,等他發話。
明朝官制,本來一省設布、按、都三司,布政使管庶政,按察使管司法和監督,都指揮使管軍隊,互相協同互爲制約。從宣德年間開始,朝廷逐漸派出總督、巡撫管轄一地,到了萬曆年間,總督、巡撫早已成爲各省實際上的最高長官,凌駕三司之上。
張文熙這個巡按御史則起監察的作用,可以監督、牽制督撫封疆大吏,官職雖只有七品而權力很大,俗稱八府巡按,但他自己不能直接發號施令,政令必須由巡撫吳善言做出。
吳善言聞言就微微一笑,好整以暇的抖了抖前襟,這才慢慢道:“張巡按,諸位同僚,不是兄弟我漠不關心,而是要分些擔子給秦欽差,咱們浙省官場纔可省些力。”
張文熙皺了皺眉頭,頗不以爲然:“老前輩,你這話從何談起?秦少保是欽差巡視江浙閩廣海貿大臣,與浙兵發餉有何關係?”
杭州知府龔勉是個官場老滑頭,和歷任上司都相處得好,他卻明白了幾分意思,試探着問道:“吳中丞的意思是,那新錢……”
“解鈴還需繫鈴人,”吳善言微笑着,將桌子輕輕拍了拍:“張老先生實行新政,秦少保是相府佳婿,他總比咱們浙省官員領悟得多嘛,此事最後如何收場,秦少保不能不替咱想想辦法。”
哦~~龔勉、姚道嵋和三司官員互相看看,都明白了吳善言的意思,頓時對這位中丞推諉搪塞踢皮球扯王八蛋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
論起來,羅木營官兵鬧事,還真和秦林有那麼點關係。
秦林向張居正指出新政弊端,即白銀作爲一條鞭法財政核心內容的載體,中國本土出產卻極爲有限,要憑藉海貿,從大小佛郎機人和日本人手中大量進口白銀,實際上很不利於朝廷的財政。
秦林給出的解決辦法是全面開海、武裝行商,用大明朝價廉物美的瓷器、絲綢、布匹、茶葉去換,用大明水師陸師的槍炮刀劍去佔,張居正同意逐步實現前者,但對後者還有顧慮,於是用銅大量鑄造萬曆通寶,作爲白銀的補充,彌補白銀財政體系的缺漏。
可新鑄的萬曆通寶,在江南市面上卻只能折半使用,浙省官員按原數向羅木營浙兵發放,對浙兵來說就相當於軍餉打了對摺,終於釀成今日的事態。
吳善言官場沉浮數十年,滿浙江省論起推諉搪塞、攀扯推卸的本事,他要是屬第二就沒人敢排第一,雖然他不知道秦林指出白銀弊端、張居正開鑄新錢的這碼事,卻曉得秦林是張相爺的女婿,新錢既是老丈人搞出來的,女婿就也責無旁貸。
對這個主意,張文熙只覺啼笑皆非,苦勸道:“新錢換舊錢,是張相爺搞出來的,而且晚生聽說新錢用料十足,在北方與舊錢一樣通行,怎麼在我們浙江就只能折半呢?咱們還應該從這方面入手調查,而不應一味推卸,叫秦少保替咱挑擔子。何況秦少保是巡視開海事宜的,他既無權也無錢來管軍餉的事。”
“張巡按啊張巡按,你終究年輕些,”吳善言理着八字鬍,呵呵的笑:“秦欽差是管開海的,瀛洲金宣慰和他很熟,金宣慰富可敵國,手指縫隨便灑點出來就夠填上餉銀的窟窿了;秦少保再從開海上,給咱們浙省留點油水,將來這窟窿才一直有得填呢。”
呵,原來吳中丞打的這主意,他倒是精明得很哪!龔勉、孫朝楠等人都微笑不語,這事要是搞成了,對整個浙省官場都有利嘛。
唯獨張文熙頗不以爲然:“吳老前輩,下官勸你再多想想,那秦林是個頭上長角、腳底生刺的角色,豈肯乖乖受咱們算計?”
吳善言覺得張文熙屢次反駁自己,面露不耐之色,將茶碗端起來:“此事老夫自有定計,張巡按不必再言。”
這就是端茶送客了,張文熙怒道:“吳中丞,你尸位素餐、昏聵糊塗,如果釀成大禍,下官必上本彈劾你!”
“何必、何必呢?”龔勉等官都好言相勸。
張文熙深深的掃了這羣昏聵無能的官僚一眼,終於搖着頭、嘆口氣,揮袖一走了之。
吳善言瞧着他背影,鼻子裡冷哼一聲,重新坐回椅子上,和衆位同僚說說笑笑。
在他看來,秦林雖然能幹,畢竟年輕耐不住火性,自己和他比耐性,那是十拿九穩的。
可惜他錯了,行轅裡面一直稱病不出的欽差大臣,不是審陰斷陽的秦少保,而是智計百出、深得乃父真傳的張小姐。
“這位吳中丞倒是很有耐心哪,到現在還只是投帖來拜,本人還沒上門呢!哼,浙江官場只知推諉卸責,委實該拿考成法好生考他們一下!”張紫萱抿着嘴兒冷笑不迭。
金櫻姬也憤然作色:“吳善言這廝雖不算什麼大貪官,卻昏聵無能、鄙陋愚蠢,他這麼做是想咱們替他擔責,老實說,四萬五千浙兵的餉銀,我也可以擔起來,但此例一開,難道江浙閩廣各省都要我助餉,好省下銀錢叫各省官員中飽私囊?豈有此理!”
“這是朝廷官場的事情,倒不勞金姐姐費心呢!”張紫萱笑着送出個軟釘子,然後招來陸遠志,低低的吩咐了幾句。
胖子屁顛屁顛的從後門溜出了行轅,相府千金嘴角一撇,深邃的眸子流露出幾分調皮。
很快行轅外面請願的浙兵們就聽到了一個口耳相傳的消息,說秦欽差是位好官,有心幫大家夥兒拿全餉銀,無奈吳善言從中作梗,故意爲難大家。
本來這話並不易取信於人,偏偏秦林辦海鯊會一案,在杭州深得民心,而吳善言行事昏聵糊塗,軍民盡人皆知,所以浙兵們立刻就把謠言信了個十足十。
更有人親眼目睹,剛纔一乘轎子從欽差行轅後門出去,走到巡撫衙門又被堵了回來,恐怕是秦欽差去說合,卻被吳中丞拒絕。
“早知秦欽差是肯爲民請命的,”馬文英立刻轉了口風。
劉廷用也招呼道:“走,大夥兒別麻煩秦欽差啦,都去向吳中丞乞命!”
呼啦啦一下子,幾萬浙兵和家屬都從欽差行轅四周潮水般退去,涌向了巡撫衙門。
巡撫衙門,吳善言吳中丞聽說浙兵都回來了,立馬把鬍子一吹,眼睛一瞪:“這些丘八,真是不知好歹,本官這裡的糧餉有限得很,他們不去逼秦少保,倒來煩本官!”
說罷,吳善言就一馬當先,氣沖沖的走了出去。
浙省大小官員也跟在後面,龔勉憂心忡忡,想要勸吳善言,叫了一聲卻沒來得及追上。
石獅子守衛的大門口,巡撫親兵雁翅排開,吳善言踱着四方步緩緩走出,他雙手扶着玉帶,威嚴的掃視着衆多浙兵:“你們誰是領頭的?不知道擅自離開營地,叩我這巡撫衙門,形同造反作亂嗎?”
“巡撫大人在上,小的們實在是冤枉得很哪!”一名老兵脫下了上衣,露出千瘡百孔的身體:“您看看,這是替朝廷打倭寇、剿匪徒落下的傷,現在滿身病痛,餉銀卻減半,莫說買藥,就連吃飯都成問題,求您發發慈悲,就拿銀子發給咱們,別發新錢吧!”
“區區丘八,敢來我中丞大人面前胡說八道?餉銀不夠,你就滾回家種田吧!”吳善言是眼高於頂的文官,根本不把浙兵放在眼裡,哪怕對方是立功殺敵的有功之臣。
他卻不知道,浙兵的怨憤此時已集聚到了爆炸的頂點,他這句無情的話語抽打着數萬浙兵的心臟,憤怒的火焰在他們眼睛裡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