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卷 965章 坑死丫的
萬曆見是顧憲成出班啓奏,心下先有三分歡喜,把頭略點一點,吩咐他只管說來。
顧憲成面孔一板、揚起劍眉,慨然作色道:“啓奏陛下,微臣以爲王之垣爲虎作倀、王象乾子言父過,父子二人全無朝廷命官體統,父不忠、子不孝,實在荒謬狂悖、有違倫常,俱該依律論罪懲處!”
好!餘懋學餘大嘴巴叫起好來,江東之、羊可立等輩也奮袖出臂以助威,一時間羣情洶洶,紫禁城裡的御門聽政,好像變成了鬥雞場。
景泰年間文官就敢當朝打死他們認定的“奸臣”,嘉靖朝大禮議時,首輔楊廷和之子、翰林楊慎,甚至帶人埋伏在午門裡面,準備把嘉靖皇帝的兩個寵臣活活打死,到了現在萬曆年間,文官更是以沽名賣直爲榮,什麼朝堂禮儀都管不住他們。
卻也有一部分文官皺着眉頭冷眼旁觀,覺得王之垣已經免官回鄉,這次又是他兒子主動交代出來的,得饒人處且饒人罷,至於王象乾子言父過固然不對,但也情有可原,他又不是爲了功名利祿而告密,只不過想讓父親心安而已。
可現在的局面,誰肯站出來替王家父子說一句好話,那還不得被御史言官們噴死啊!
武臣們更是無從置喙,哪怕站在班首的定國公徐文璧,這時候也笑眯眯的不說話,只睜着兩雙冷眼看文官們表演——絕大多數時候,武臣在朝堂上就是個擺設,但凡與自己職權無關的事情,他們都會把嘴巴緊緊閉上。
唯獨秦林臉上表情非常精彩,非常緊張的聽顧憲成說完這番話,他長長的吁了口氣,緊繃的面色稍稍轉和,正好顧憲成朝這邊瞥了一眼,他又假模假樣的扭開頭,裝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哼哼。秦賊……”,顧憲成臉上不動聲色,心頭那叫個樂開花呀,突然話鋒一轉,又奏道:“然而王之垣奉命行事,王象乾心憂乃父,似乎情有可原;陷大儒何心隱入冤獄屈死的罪魁禍首,實乃弄權誤國之張居正!他陷害何心隱入獄而死。便是閉塞賢路之明證!”
不愧爲顧大解元,這兩句說得有如黃鐘大呂振聾發聵,頓時丹陛上下面色各異:萬曆微笑頷首,三輔臣面色陰冷,清流文官氣勢洶洶,秦林則咬牙切齒,兇巴巴的望着顧憲成,恨不得一口把他平吞下去。
顧憲成那叫個得意啊,貓捉老鼠似的戲弄秦林。這痛快真是非比尋常,前段時間憋的一口惡氣,總算出了兩三分。
高踞御座之上的萬曆皇帝朱翊鈞。終於等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衝着顧憲成微笑以示勉勵,然後緩緩開金口發玉音:“顧愛卿所言有理,王之垣本應治罪,但所作所爲實乃爲勢所迫。其子王象乾上書朝廷,其心則解釋乃父心中鬱結、消除罪孽,其行則移孝作忠,朕說他並非不孝,乃是大忠大孝!”
這次文武百官的贊同聲大得多了。衆官盡皆點頭稱是,因爲王象乾說得很清楚,是因爲父親王之垣內心難安、神思恍惚精神憔悴,這才上書朝廷坦承其事的,無論怎麼看。他這樣做都是出於一片孝心。
沒人認爲他會在這上頭耍什麼花招、用什麼心計,因爲從來都講“子不言父過”,王象乾這麼做,首先就已是綱常罪人,斷沒有人會這樣故弄玄虛。
而甘冒朝廷降罪、自絕於士林的危險。也要說清楚當年的事情,讓父親晚年得以心安,這是多麼高尚的情操啊!
但這話也只能由萬曆自己說出來,如果另外某個官員爲王象乾開脫,那就很容易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顧憲成低着頭得意的微笑着,他早想明瞭這一節,才故意把話留給萬曆來說,陛下和文武百官的反應,全然被他算中。
萬曆又道:“朕沖齡繼位,張居正把持權柄以致太阿倒持,實爲國朝兩百年未有之異數,朕年幼時尚且不免被他矇蔽,衆官盡皆鉗口不言,王之垣又豈能獨善其身?”
餘有丁、許國這兩位臉上就有點掛不住了,他們倆顯然就是鉗口不言的“衆官”之一。
可爲什麼申時行還老神在在,好像與己無關的樣子?
眼看着塵埃落定,秦林終於按捺不住,站出來奏道:“臣有一言。那何心隱乃名教叛逆,無父無君之輩,言論頗多狂悖忤逆之處,實在令人觸目驚心,所以王之垣將他下獄。”
啊?文武百官全都驚詫不已,秦林在這風口浪尖上還出來硬頂,他當真以爲東廠督主可以指鹿爲馬隻手遮天?
武臣班首的定國公徐文璧老眼一眯,精光迸射出來,在秦林臉上轉了一圈,又垂下眼瞼默然不語。
萬曆不怒反笑,秦林自己站出來替張居正辯護,正好藉機打壓一番,免得他不知道自個兒有幾斤幾兩。
顧憲成先是不敢置信,接着就大喜,疾言厲色道:“秦督主謬矣!何心隱師從心學大儒王艮,乃是陽明先生一脈嫡傳,何曾哪有什麼無父無君之語?你不要信口雌黃!”
餘懋學也道:“心學講求知行合一,陽明先生學問既深、道德亦高,實爲儒門士林之一大宗派,絕非歪理邪說,並無狂妄悖逆之語。何心隱是心學大家,平素爲人如何天下皆知,秦督主意欲混淆是非,可笑可笑!”
吳中行、趙用賢、江東之、羊可立、李植等輩紛紛對準秦林猛烈開火,有的痛罵張居正專權誤國,有的狂噴秦林顛倒黑白,有的大講心學流派,有的猛誇何心隱剛正不阿。
其實,何心隱在心學裡頭也要算異數了,這人性情古怪,經常語出驚人,說什麼“無父無君非弒父弒君”,也就大明朝能容下這等人物,擱兩百年後的滿清,早就文字獄滿門抄斬了。
顧憲成治學偏於程朱理學,羊可立是關洛之學,舊黨清流以道學先生爲主,本來都不待見何心隱這“異端”的,可現在要借死人壓活人,對付秦林要緊,那就管不了許多了,溢美之辭不要命的往上堆,不知道的還以爲何心隱是他們祖宗呢!
秦林頓時鬧了個灰頭土臉,麪皮一會兒紅、一會兒白,極爲尷尬的杵在那裡,似乎被舊黨清流噴得暈頭轉向了。
萬曆在御座上呵呵笑着,這位陛下的帝王心術,以平衡制約爲主,朝堂各主要派系當中,誰有尾大不掉之勢,他就出手打壓一下,誰真的要倒下去,他又伸手扶一把,從而維持朝局,同時牢牢的掌握權力。
秦林前段時間風頭太過,公報私仇把舊黨清流們整得鼻青臉腫,萬曆覺得是該敲打他一下了,可那五十萬銀子來得厲害,把陛下的嘴給堵了個嚴嚴實實。
現在,有舊黨清流來替他打壓秦林,萬曆完全樂觀其成。
“秦愛卿,你可知錯了?”萬曆笑嘻嘻的問道。
秦林一怔,似乎剛剛回過神來,舉起袖子擦了擦滿頭冷汗,稟道:“臣、臣知錯了。”
“好啦,你是武臣出身,年紀又輕,很多事情不懂也是有的,今後切記言多必失……”萬曆輕描淡寫的發落幾句,他可沒真的打算把秦林怎麼樣,五十萬銀子還擺在內承運庫呢。
秦林擦了擦額角汗水,重新站回班次裡頭,垂頭喪氣的。
沒能真把秦林怎麼樣,顧憲成等人稍有失望,但他們都明白,只要萬曆不想打破朝局的平衡,那麼無論哪派佔上風,都不可能把對手趕盡殺絕。
萬曆又看了看申時行,微笑着道:“申先生,你是真的首輔,你說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申時行猶豫再三,還扭過頭看了看秦林,似乎不想得罪他的樣子,但最後在萬曆和衆位舊黨清流的逼視之下,終於咬了咬牙:“臣以爲,王象乾雖言父過,其實孝心可嘉,王之垣雖然有罪,懺悔之心也發自肺腑,父子相抵可不賞不罰。張居正陷忠良入獄,姑念其已死,免罰。何心隱平反昭雪,於死難處湖廣武昌府立碑紀明此事,以示天道昭彰。”
嘶~~衆官倒抽一口涼氣,申時行這傢伙奉承上意不遺餘力呀!
張居正早就死了,萬曆那麼恨他,丘橓等人上表告他十條大罪,到現在已經塵埃落定,總不可能因爲何心隱的事情,就再把張江陵挖出來鞭屍吧?
倒是立碑紀事,這一招來得厲害,張居正是湖北江陵人,何心隱死在湖北武昌府,在武昌府立碑申明此事,簡直就是上門打臉的味道。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秦林就氣得臉色鐵青,狠巴巴的盯着申時行,而身爲首輔的老好人就目光躲躲閃閃,不敢和他相觸。
萬曆格外高興,如果臣子都像張居正時代那麼鐵板一塊,他這皇帝當起來就鬱悶了,首輔和東廠督主不睦,更方便從中制衡!
可申時行的話並沒有說完,他接着道:“何心隱剛正不阿,因而受害冤死,方纔衆臣工也說得好,心學乃陽明先生嫡傳,講求知行合一,纔會有何心隱這等不肯阿附權貴的清正君子,所以懇請朝廷承認心學爲儒門正學一脈,奉陽明先生從祀孔廟!”
尼瑪,上當了!顧憲成在所有人之前,頭一個反應過來,他這纔想起來,申時行也是心學傳人!
秦林站在武臣班次靠前的位置,雙手在背後豎起中指:小樣,坑不死你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