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拿着畫冊,踱起步來,喃喃着:“知道,朕知道……”他忽然揮舞着畫冊吼道,“可朕如今是皇帝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管他什麼人,都是臣民!無論誰找她回來,她都是朕的!”朱由校瞪着劉公公,“你敢說不是?”
劉公公低眉順眼:“陛下聖明。”
門口處,魏忠賢稟告:“楊天石父子覲見。”
朱由校一怔。
劉公公問:“陛下,是不是換個地方……”
“不,就在這兒!”
門口處,魏忠賢侍立在側,楊天石和布衣走了進來,魏忠賢怔怔地瞅着自己的兒子,但布衣理也不理。
面對朱由校,楊天石、布衣就要下跪:“陛下……”
朱由校滿臉的笑,扶住二人:“聖旨下,即日起,楊家三代可隨時進宮,詔諭免跪。欽此。”
“謝陛下隆恩。”
朱由校落座,先發制人地將布衣畫冊遞了上去:“朕知道你們來做什麼,可人不見了。”
楊天石一怔:“怎麼可能?”
布衣翻着畫冊,神情激動,擡頭不解地說:“我娘就盼着這一天!”
魏忠賢從旁提醒道:“布衣……”
布衣看也不看自己親生父親:“我的名字是我爹起的,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亂叫。”
朱由校和劉公公都是一怔,瞅着魏忠賢。
魏忠賢早已今非昔比,恭順地對着皇帝說話,卻是說給楊天石父子聽:“是,奴才要說的是,陛下登基之後,頭一件事便是宣詔奉聖夫人可自由離宮。奴才親眼看到夫人收拾了首飾行李,奴才還斗膽勸了幾句,可夫人不聽,還是走了。陛下今早得知,已經責罰了奴才。”
這一番話,爲朱由校開脫得極爲妥帖,劉公公不禁眼神中露出佩服。
朱由校點點頭:“楊指揮使、布衣,你們聽到了?”
楊天石瞅一眼凌亂的宮室,相信了魏忠賢的話,“請陛下解除臣錦衣衛指揮使之職。”
所有人都一怔。
劉公公道:“新皇登基,正是用人之際,尤其是自己人。楊指揮使驟然離職,陛下心裡會難過的。”
楊天石毅然決然:“臣答應過布衣,一定把他親孃找回來。”
“兒子跟爹一起去找。”布衣接口道。
朱由校哈哈大笑起來,接着頓住,正色道:“朕不準。”
“陛下……”
朱由校說:“朕不准你們兩個全都離開朕。”
楊天石與布衣對視着,他按了按布衣的肩膀:“布衣還小……”
朱由校點點頭:“朕詔準楊布衣子承父職。”
“陛下,布衣還小……”
朱由校深深地瞅着楊天石:“你是說朕不配做這個皇帝。”
“臣不敢。”
“朕既可做皇帝,布衣與朕同年,自可做錦衣衛指揮使。”他詭異地笑着,“朕不僅要布衣子承父職,還要你楊天石父承子職,即日起,朕命你復任奉聖將軍之職,待尋回奉聖夫人,另有所任。”
楊天石父子皆跪:“謝陛下。”
奉聖宮工房內,“客印月木雕”豎立在牆壁前,頸處的岔口已經彌合得嚴絲合縫,但看得出膠水未乾,朱由校伸手摸向“客印月”的臉。
一旁的魏忠賢提醒道:“陛下,還摸不得。”
朱由校縮回手,深深地瞅着魏忠賢:“因爲她曾是你的女人?”
魏忠賢恭順地說:“奴才如今已無非分之想,就想着如何侍奉好陛下。”
朱由校又瞅向“客印月”:“事到如今,朕也有些糊塗了,這個女人到底是誰的女人。”
“只要是陛下喜歡的女人,她就不能是別人的女人。”
朱由校瞅魏忠賢一眼,在工房內巡視起來:“我大明洪武皇帝,討飯出身;朕如今也當上了皇帝,倒是個木匠出身。想一想,很是有趣。”
劉公公恭維道:“陛下雄才大略,此出身之地,從此可昭示後人發憤圖強。”
“朕可不想讓自己的兒子殺了朕。”
劉公公嚇了一跳,立刻跪下:“奴才失言!奴才該死!”
朱由校扶起劉公公:“好啦好啦,你勞苦功高,往後,魏公公的活兒,朕就交給你做了。”
劉公公大喜:“謝陛下隆恩!”
朱由校瞅向魏忠賢。魏忠賢低眉順眼。
“奴才什麼都不要。”
“你親生兒子……你也不要嗎?”
魏忠賢面容痛苦:“奴才已是淨身之人,奴才只有布衣這一個兒子。”
“朕定要讓他認你這個親生父親。”
魏忠賢搖着頭。
朱由校走動起來:“有件事,朕始終不解,本朝歷代皇帝,無不將東廠置於錦衣衛之上,因爲錦衣衛雖爲近侍,指揮使畢竟是外臣。東廠便不同,東廠大檔乃宮內司禮太監兼任,承旨述旨,畢竟方便得多。你們可知這是爲何?”
魏忠賢懵懂不知。
劉公公接口:“奴才所知不多,不過東廠自成祖以來,方纔煊赫當朝,因爲成祖能得到天下,宮裡的公公們出了大力。”
“你們也出了大力。”
魏忠賢、劉公公一起道:“奴才不敢居功。”
朱由校親切地瞅着二人:“功在朕心,魏忠賢……”
“陛下。”
“朕命你重組東廠。”
魏忠賢仍是不大明白:“陛下……”
“蠢材!東廠在錦衣衛之上,你這個東廠大檔也就在你親生兒子之上,久而久之,還怕他不認你嗎?”
魏忠賢如夢方醒,感激涕零,整衣而跪:“奴才謝陛下隆恩!”
朱由校深深地瞅着魏忠賢:“天下乃朕一人之天下,朕要你父子鎮守朕的家門。”
魏忠賢俯首帖耳:“陛下家門口從此有了一條忠心耿耿的惡狗。”
東廠官邸,大門大開,列隊院落兩側的東廠太監一色皁衣黃腰帶,個個將木梃戳在地上,整齊地戳擊着,齊聲呼道:“效忠陛下,服從大檔!”持續不斷。
魏忠賢一身光鮮,在兩名太監的侍從下進入院落,接受太監們的歡呼,其熏天權勢逼面而來。
當年的蟠龍縣令趙琪,如今已是三品官服在身,他候在魏忠賢官邸門前,見到魏忠賢,便恭順地迎了上去:“卑職迎候魏公公。”
魏忠賢鼻子哼了一聲。
魏忠賢坐定,瞅着桌案上的文房四寶,拿起毛筆,陌生地瞅着,嘿嘿地笑了:“這玩意兒,它認得我,我不認得它。”
趙琪在側謙卑地說:“公公大才,這等芝麻小吏俗務,卑職代勞。”
“芝麻小吏?”魏忠賢瞪眼道,“你還嫌官小嗎?”
趙琪笑了:“趙琪混了一輩子,不過七品縣令,公公一聲召喚,擢升三品,亙古未有。”他從旁捧過一個金漆木盒,放在魏忠賢面前,打開盒蓋,裡面裝滿了長條的木片。“公公發號施令,用得着這些。”
魏忠賢皺眉:“用這玩意兒?”
趙琪輕輕推開文房四寶,桌面上露出一個暗箱,裡面整整齊齊,擺放着雕工工具。
“公公要奴才們做什麼事情……”他拿起一塊木片,“隨便給它一刀便是。”
魏忠賢拿起一柄刻刀,在木片上一劃,竟是一個月牙狀。
“月牙彎彎,外出斂錢。”趙琪順嘴胡謅。
魏忠賢瞅着趙琪:“官兒有了,就要撈錢?”
趙琪又捧上一塊木片:“當官發財,原是不分家的。”
魏忠賢又在木片上一劃,竟然削去了一角。
“哎呀不得了,公公要殺人。”說着,趙琪又捧上了一塊木片。
這一次,魏忠賢刻得仔細,竟刻出一個“♂”符號。
趙琪沉吟着。
魏忠賢笑了:“公公我腦袋裡的玩意兒,沒那麼好猜的。”
“公公這是要奴才們帶令出行,去哪呢?東廠對面便是錦衣衛衙署,那自然是去錦衣衛。錦衣衛是圓圈,我東廠是利箭,廠在上,衛在下,原來有公公索要之人關押在錦衣衛,公公要將其移送東廠。”
魏忠賢真的有些驚訝了:“你肚子裡果然有點雜碎,能破解我的天書。”
“卑職日日有天書可讀,總算是不枉此生。”
魏忠賢舉起這木片令牌:“速將此弒君之徒移送東廠。”
趙琪接過木片:“卑職遵命。”走向門口。
“等等。”魏忠賢起身離案,“還是我親自去吧。”
趙琪在門口瞅着有“♂”符號的令牌,“怪不得箭頭衝上,公公原來投鼠忌器。”
魏忠賢怒道:“放屁!”
錦衣衛衙署白虎堂內,身着錦衣衛指揮使官服的布衣,在下侍立着。
坐在白虎椅上的楊天石沉吟片刻,交代道:“有件事你一定要記牢,我不在,錦衣衛除了常規禁衛,別的什麼都不要幹。”
“陛下若有特旨呢?”
“一步登天……我真是不明白。”楊天石若有所思,答非所問。
“兒子與三殿下曾經結拜。”
楊天石走過來,爲布衣整理一下官服。
“或許……因爲……你還有一個親爹。”
布衣斷然道:“爹,你知道兒子的意思。”
楊天石點頭:“布衣,你還不瞭解錦衣衛,不瞭解宮廷。爹要你遇事多想想,若想不明白,避之則吉。”他沉吟了一下,“可有些事情,你想躲都躲不開。”
“兒子若想不明白,就去問爺爺。”
“可有的事情,還是要自己擔當,不能讓爺爺操心。”
“兒子有分寸。”
侍衛入內報告:“魏公公請見。”
布衣乾脆地說:“不見!”
楊天石制止道:“等等。”對着布衣,“公事就是公事,我先去看看。”
詔獄大院中央,魏忠賢微笑着拱手:“啊,奉聖將軍。”他的身邊站立着趙琪,身後是持梃太監,今非昔比,大不一樣。
楊天石亦拱手:“魏公公有事?”
魏忠賢瞅着楊天石:“雖說都是一家人,有的事情,恐怕還是要指揮使大人親自出面。”
“我還沒卸任,今日之事,還是可以跟我說。”
魏忠賢朝趙琪使個眼色:“那也好。”
趙琪立刻向楊天石捧上有“♂”符號的令牌。
楊天石拿在手裡:“這是什麼?”
“東廠初創,一切從簡,就是令牌也比不得錦衣衛。”
“看不懂。”
魏忠賢點點頭:“先皇遺詔,楊大人沒親耳聽到,可一定聽說了。兩個弒君逆賊所做之事,那是不能傳出去的,所以需移送我東廠審訊。”
“錦衣衛詔獄同樣是陛下庭審機關。”
魏忠賢笑了:“畢竟一個門裡,一個門外,門一關,那就嚴實多嘍。”
錢寧忽然出現在詔獄大門前,滿臉的冷峻:“要提人,提好啦!”
魏忠賢冷冷地瞅着錢寧,舊恨新仇涌上心頭,他冷笑道:“原來是錢大人,令尊乃陛下欽犯,錢大人仍能主管詔獄,你本事不小啊。”
“我知道魏公公恨不得剝了我的皮,可惜老子不歸你管。”
“你以爲我管不着?”
“除非陛下親口諭旨,罷了錢寧。”
“不會過了今日。”
朱由檢自外信步而來:“哪來的狗奴才,氣焰不小啊。”
衆人一怔,尤其是魏忠賢,趨步上前施禮:“奴才見過信王爺。”
朱由檢昂然而立,瞅也不瞅魏忠賢:“你是誰?”
魏忠賢語塞:“奴才……”
趙琪趕緊道:“啓稟信王爺,這位魏公公有功於陛下,所以取代了原來的那個魏公公,成了新的魏公公,如今奉旨主管東廠。”
“原來是我三弟的一條狗。”
魏忠賢低眉順眼:“奴才是陛下的狗,也是信王爺的狗。”
朱由檢冷冷地說:“你知道就好。楊大人,我要見見我大哥和錢仕達。”
楊天石瞅向錢寧說:“錢大人,給信王爺引路。”
魏忠賢趨步而前,擋在朱由檢面前說:“信王爺,這,這不太好吧……”
朱由檢冷冷地注視着魏忠賢說:“主子的道你也敢擋嗎?”
“奴才不敢,奴才是說陛下的欽犯……”
朱由檢一腳踹過去說:“滾開!”
錢寧帶朱由檢昂然而入詔獄大門。
走廊上,錢寧接過了錦衣衛獄卒的鑰匙:“門口看着,任何人不準進來。”
獄卒應着離開了。
朱由檢至牢門前,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氣。
錢仕達和朱由榿滿嘴是血,奄奄一息,顯然舌頭已被割掉,說不出話來。
朱由檢竭力鎮靜着自己望向錢寧:“是你滅的口?”
“是。”
“所有秘密就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了?”
“是。家父要兒子只稟告信王爺一個。”
“我如何知道你所說是真是假?”
錢寧打開門:“信王爺,請。”
朱由檢進入,錢寧掏出一塊手帕遞給朱由檢:“家父和大殿下可以告訴你。”
見到朱由檢,朱由榿掙扎着坐起,他蘸上血艱難地在布片上寫着,血幹了,錢寧用刀劃破自己的手指……
朱由檢最終看到了六個歪歪扭扭的字:新皇弒君奪嫡。
錢仕達在一側點着頭。
“其他事情,由卑職稟告。”
朱由檢將血書揣在懷裡,轉身大步而出,行至門口留下話:“人,東廠可以帶走。”錢寧跟在他後面。
魏忠賢一個眼色,兩名持梃太監奔入詔獄大門。
楊天石迷惑地瞅着。
魏忠賢對楊天石低聲笑道:“楊大人高擡貴手,哪天讓我見見兒子?”
楊天石點頭:“給布衣一點時間,他會認你這個親爹。”
魏忠賢低聲道:“不知布衣喜歡什麼,我如今有能力爲他做到一切。”
楊天石深深地瞅着魏忠賢:“他其實很想要他的親爹:可惜他要的時候,他親爹卻不在。”
忽然,兩個入內的持梃太監驚恐地奔了出來:“魏公公,不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