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指揮的帶領下,衆人從城外一路急返,從廣渠門再過崇文門,接着是左安門進皇城,然後是西華門入宮,因爲太子急召,所以索性都沒有求見皇帝,亦沒有進隆宗門,直接由武樓繞道直向文樓,到了文華殿前叫人進去傳話,只說張佳木來求見太子殿下。
“裡頭叫傳,”沒過多久,出來一個六品奉御,向着周指揮點了點頭,卻是對張佳木昂起了頭,只道:“太子殿下傳喻,着張佳木立刻進見。”
“是,臣遵太子令旨。”
張佳木在階下草草一禮,擡眼去見這個傳旨的老公兒,卻是面生,想搭話,對方卻是昂起了臉,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
“唉,太子真是小孩子一個。”
張佳木在心裡抱怨一句,臉上都仍然帶着淺淺笑意,那宦官也是太子吩咐,故意給張佳木冷臉子看的,所以纔敢這般,這會兒見張佳木渾若無事的樣子,自己反而心慌,於是躬身一禮,將張佳木延請入內。
文華殿也是外朝大殿之一,太子見外臣,與儒臣講學,寫大字畫畫之類的活動,都在文華殿中,可以說,文華殿是太子*中的正殿,地位與皇帝臨太和殿大體相同了。
進殿之後,這座九楹深廣的大殿縱不及太和殿,亦是深廣闊大,中隔三室,正室辦事見人,兩側則分別有用,等張佳木進殿之後,自然是在正殿御座之前跪下行禮,等叩首之後,擡起頭來,御座卻是空的。
饒是張佳木心中已經有了計較,此時也是有點光火。太子不知道信了誰的讒言,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於他,做這等事,又不是真的要與他翻臉,只是想“敲打”一下,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估計不是太子想出來,要麼是女人,要麼就是傻的可愛的儒生之流了。
他平心靜氣的一想,腦中已經脈落初現,側耳一聽,果然左面的閣中隱約有人聲,算算時辰,再過一會宮門都要下鎖了,估摸着,也就是太子殿下身邊的那些儒臣講師還留在宮中,等一會兒宮門來催了,這纔出宮。
太子因爲被廢立的事牽累,所以字畫雖然都看得,但儒學和治國的學術就有待惡補,事實上,大明對太子的教育是和普通的親王和皇子遠遠不同,教普通的皇子和親王,就是儒家的仁恕守國之道就可,免得藩王學了帝王術,做出些對自己或是對帝系不利的事。至於太子的教育,則是重中之重,教育的是帝王的治國術,而不是純粹的儒家學說。
太子這半年多來,身邊的朝臣講官很多,詹事府中也有不少得力的人才,但太子最推崇和重視的人才卻是以朝官身份兼任宮保官的李賢和彭時。
這兩位,也確實是大臣中的佼佼者,李賢不說,就是彭時,也是文臣中的後起之秀,學識遠超常人,最爲關鍵的是,彭時的清正之名遠在李賢之上,但其實口才不在李賢之下。
張佳木對這兩個文官中知名者的評價就是,一般聰明,但李賢善忍,也善於裝傻,而彭時喜歡做能力之外的事,而且易於衝動,總之,前者不大好對付,後者雖然也算個對手,但不必太放在心上。
至於嶽正,商銘之流,土雞瓦狗一般,根本不必在意的。
“你來了?”
足等了小半個時辰,外頭已經在催促要關閉宮門,太子才施施然從側殿出來,皺着眉頭坐在正中御椅上,有宮人送上茶來,太子也是一臉的疲憊,向着張佳木道:“怎麼幼軍的事,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佳木,和你說,我心中着實不大高興。”
以張佳木在太子心中的地位,能說出這種重話來,實在是已經說明太子或是自己不滿,或是經人挑唆,已經對張佳木很有意見,甚至是成見極重了。
“是,臣孟浪。”張佳木雖然剛剛進來時見過禮,這會兒還是又碰了一下首,這才擡起頭來,安然道:“臣無可分辯,只是殿下憐臣是一介武夫,事上唯謹,忠忱之心可鑑日月,除此,臣亦無乞恩之處了。”
“哦,這樣說的話……這……”太子最近身量暴長,不到十二的少年已經腰圍可觀,這也是老朱家的傳統,吃的多,心寬又體胖,所以不及弱冠就有發胖的可能,至於太子的曾祖父不到而立就不能行走,更是一個超級大胖子,不良於行,估計是某種肥胖的併發症,朱氏皇族在鍛鍊身體這方面,可就遠不及他們身後的少數民族王朝了。
聽了張佳木的話,太子圓滾滾的臉上也是露出點不好意思的神情。這一次幼軍的事出來,太子自然也是極爲憤恨,御史不給幼軍面子,當然也就是可以說沒有把他這個太子看在眼裡,這麼一聯想,就算滿門抄斬,也不爲過。
聽說張佳木把御史家人折磨一通,太子少年心性,還頗有歡欣鼓舞之感,不過,經人一說,好象張佳木非刑傷人,而且並不是頭一回,象抓捕青縣知縣的事,事前並無請旨,事後巧言分辯,事情出來,舉朝爲之側目,現在這個錦衣衛都督的名聲已經遠不及當年,辛辛苦苦豎立的好名聲,幾件事之後,嚴重來說,已經和當年紀綱相似。
光是這些,當然還打動不了對張佳木信任且又欣賞有加的太子。但彭時抓住此點,擊中了太子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今幼軍實於張某人統領之下,六千虎賁軍心盡屬,殿下亦知張某武藝過人,勇冠三軍,再有錦衣衛爲助力,太子殿下如不加以收服,以權術馭之,以恩義結之,平時示以威福,使其惕厲小心,臣恐將來就算殿下想振作時,此人亦不能聽殿下駕馭了。”
太子曾經被廢,心理遠較常人來的脆弱,彭時這一擊,正好打在點子上。事實上,現在就用忠誠與否來說張佳木,太子不會接受。說能力,更不會接受。對張佳木的忠誠和能力,太子都是欣賞與信任有加,從普通的角度來說,根本不會見用,相反,說者反而被疑。
只有從將來來說,太子纔會細思,纔會警惕其中的危險之處,纔會做一些細微的調整。雖然太子沒有什麼可用的實權大臣,但並不代表,已經習學帝王術的太子,會在身邊留一個可能會危脅到自己權位的人物。
就算是再欣賞推崇,甚至是崇拜,也是不成。
今日之變,其因在此。而且,張佳木的應變也很出色。既然敵以強說我,不妨示之以弱。今日事出,他已經算中對手策略,暫且最好的應對之法,也就只能是如此了。
果然,太子畢竟還小,忠厚底子還在,如果張佳木巧言而辯,或是頂撞,或是盛氣,太子對他的觀感都不會好,甚至,會隱然產生恐懼之感,如果一個帝王,哪怕是未來的帝王對大臣有了這種感覺,大約就是漢昭帝對霍光的感覺時,那麼,大臣被禍之時大約也就是不遠了。
可現在張佳木老老實實的趴在太子腳下,態度恭敬忠順,言語質樸,雖未辯而辯,但已經叫人隱然心生同情,並且信之無疑。
大約,心底裡覺得自己在弱者一方的,更喜歡看到強者在自己面前低頭吧。
太子對張佳木,就有這種微妙的心理,張佳木坦然而言,反而教太子憋了一肚皮的警告之語,還有想在幼軍中按插文官或是太監做監軍的話,根本無可提起了。
“心險而辯!”內殿之中,彭時躲在一邊聽的真切,心中也已經是一片冰冷。這一次,他沒有和人商量,總以爲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善加利用,必定能大大削弱張佳木的權勢,縱是不能,也要使其與太子彼此相疑,皇帝與張佳木之間已經很難着力,因爲大家看的明白,皇帝心理受創,需要一個權臣執掌廠衛,督察百官,張佳木在是如此,換了人一樣如此,白費功夫罷了。
但太子不同,如果連太子也被掌握,十數年或是更久的時間之後,誰知道這個權臣會發展到何種地步?這,纔是舉朝文官最爲擔心的地方!
可惜,白費功夫了……
聽完張佳木的話後,太子吶吶道:“那,卿拿捕御史家人,亦屬法外加刑,律無明文,此事一出,視我大明律爲何物耶?”
皇帝其實才是最不**紀的人,老朱家的人,特別是前幾代,一個個都是屠夫再生也似,朱元璋殺人就夠狠了,兒子朱老四也不是善主,雖然殺大臣還講究過堂收羅證據,但殺宮人太監簡直眼皮眨也不眨,永樂年間,一次殺過兩千八百多名宮女,而且多是酷刑虐殺,這個皇帝,後世說他英明神武,但當時的人,恐怕恨他入骨的多吧。
但這個理沒地兒說去,張佳木只得老老實實的道:“是,臣之請罪,原因亦在於此。”他趴伏下身,重重一叩頭,故意帶了點泣聲,道:“臣供職無狀,性子粗魯率直,遇事不能思而後行,請太子殿下重重治罪就是了。”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