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皇帝笑了一笑,對着一邊壞笑着的王增招了招手,道:“你也來”
“咦”王增一楞,幾乎是下意識地:“叫佳木去是說賜婚的事,臣怎麼也來?”
說完之後,自己便是知道不妥,哪有這麼和皇帝說話的,當下便是鬧了個大紅禮,躬身道:“臣無狀,請皇上恕罪。”
“無罪,”皇帝一副看着家裡小兒女的樣子,笑道:“來吧,朕叫你當然是有事。就是沒事,君王有召,哪有象你這麼多話的。”
“是是,臣知罪了。”
王增穿着的是皇帝特賜的忠靜冠服,原本只有文臣才能穿着,不過他一個舉人穿着這種冠服,倒也算是相得益彰,很是配他。
他和張佳木一前一後,一起隨着皇帝從隆宗門進去,皇帝倒也沒有進大殿,大約在乾清宮見人說話太過正式,而且宮殿太大,彼此說話也太不方便的原故吧。
但這一次也是着實深入,禁宮可不比外頭,就算是大白天皇帝召見,也很少帶人到東六宮或是西六宮去。
民間所謂的東宮西宮,其實就是以乾清宮爲中軸線左右鋪開的一個大型的宮殿組羣,皇后住的坤寧宮是與乾清宮正好南北相對,其餘妃嬪都是在這一條線上的其餘宮殿中居住,品級越高的,住的宮殿羣就越寬廣高大幽深,相反,就是小一些。
如果是一些剛受寵幸位份特別低的宮女一類,就依附着妃嬪而居,沒有自己的宮殿可住了。
太子的居所,就是在乾清宮以東,幾個宮殿倒並不是一直固定,只是文華殿爲太子正殿,從有禁宮以來,一直到明亡都是如此。
現在皇帝帶兩人行走的路線卻是往西面走,就算是張佳木後世曾經逛過故宮,但當時幾個小時的路線逛下來,也就是對大體的主要線路熟悉一些,至於一些非中軸線的宮殿,卻也是所知不多了。
他們是從奉天門往西走,過崇樓後右門,也沒有從隆宗門繞過去,而是折而向西。
這個路線張佳木從沒走過,王增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彼此對視一眼,卻都是有點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感覺。
走了這麼好一會,從奉天門到內廷實在是太遠了,皇帝是坐在肩輿上,其實就是四個擡的軟轎,整個天下包括這皇宮都是他最大,皇帝的神態就很悠然了,半躺半倚,和張佳木並王增說些閒話,問幾句王增祖父身體,再問問王增親事是不是快了。
說起這個,王增也頗尷尬,他年紀不大,在世家子弟中結親算是早了,而且,功名未立,有點兒叫這個一直狂傲的少年人頗有些不是滋味的感覺。
當然,一切都有原因。
靖遠伯王驥年紀已經老了,就算再健壯的人,現在生命不能按十年計,最多是一年。過一年,就是一年。甚至今天好好的,明天一早就能一睡不起
當時人的身體素質活到七十以上就是高壽,何況王驥老頭兒已經八十多了
就因爲老頭兒年紀大了,功業已經滿了,對人生也是沒有什麼盼望和不滿了。政治上唯一的企圖就是看到英宗復位,看到天下太平可期,現在這個願望也算達成,就算朝局小有不穩,內爭的跡象明顯,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業,老頭兒很看的開,並不願意多事了。
從長長的宮殿繞過去,到得一處正殿的大門前,張佳木一看匾額,頓時省悟過來。
這裡原來是慈寧宮,居乾清宮以西不遠,這裡,自然就是大明皇太后的居所,天子之上還有更尊崇的人話的,便是居住在這裡的皇太后了。
這位太后老人家,也是一位傳奇人物,而且,老實說,張佳木現在也是知道,論精明,論權術,論起心機智慧,這位太后遠在當今皇帝之上。這位老太太,可不是好糊弄的人。
王增這會兒也是知道是到了慈寧宮,不過,他卻沒有一點兒不安的樣子,相反,因爲是頭一回來,還左右顧盼的四下打量着。
其實在後宮有親誼關係的親臣是常來這兒的,逢年過節,老太后壽辰什麼的,各家都得來拜壽,男子當然少來,但命婦是從年頭到年尾,川流不息的過來,整個大明帝國就是太后她老人家最尊貴,不常來慈寧宮走動,還能去哪兒?
一見王增如此,張佳木也是自失一笑。憑心自問,皇家待他不薄,他也沒有異志,就算有些不軌的小小手段,和那些真正的權臣在暗地裡搞的勾當比起來,他這點小手段又算什麼?
當下安然而行,剛到慈寧門前,裡頭倒是擡出一頂肩輿來,見了皇帝,自然而然的就停了下來。
“難道是太后出來了?”張佳木忖道:“這倒是不巧了。”
皇帝帶他來,當然是帶着孫女婿來給皇太后瞧瞧,這也算是皇家的大喜事,老太太是這個大家族的家長,親定下來的親事,新上任的駙馬都尉,怎麼能不來拜見一下太后老人家?
不過要是太后正巧出門,就壞了興致,太后或回,或是在這裡見上一面,說上兩句,彼此都不是味道,頭一回見面,可真是太不巧了。
“請老夫人不必下轎了,就這麼走吧。”
正思忖間,皇帝倒是笑吟吟的開了口,只道:“朕帶着張佳木來見見太后,老夫人不必多禮,請回吧。”
原來轎上人是彭城伯夫人,年紀比太后還大一截,是皇帝祖父仁宗皇帝的丈母孃,也是成祖永樂皇帝嘴裡的親家母,這位老夫人,當然是特賜的肩輿,出入宮禁都行動自如,誰也不敢攔她的,便是皇帝,雖然沒有給伯夫人見禮的道理,但遇着這位老人家,對方免禮就是肯定的事了,就算是皇帝,也是在自己的轎上給這位老夫人欠了欠身,算是見了一禮
皇帝亦是人,有七情六慾三姑六婆,眼前這位鬚髮皆白,但眼神銳利依然的老太太,着實也不是好惹的主,算起來,輩份也可是大太多了
“哦,皇帝啊。”老夫人果真也就坐在轎上,並沒有下來,但亦是欠了欠身,一邊彎腰,一邊輕咳着道:“老身受了點風寒,腿腳着實也不便了,恕我大膽,真的就不下來了。”
“您老說的什麼話。”皇帝含笑道:“論說起來,要是在小家子家,我還得跪迎您老來走親戚呢。這麼早,您老就要走了?”
“是,我來聽消息。”彭城伯夫人一如既往的爽郎可親,她向張佳木看了一眼,哈哈一笑,道:“就是爲這個小小子,老身跑了幾次,這一回定了局,可以歇息了。”
皇帝臉上的表情立刻可堪玩味起來,聽着老夫人的話,卻是一句話也不答。而張佳木自己,也是隻能深深躬親,這位老太夫人,地位尊崇的可怕,他實在想不通,她這麼對自己,究竟是爲的什麼。
“皇帝,老身告退。”老夫人也是輕嘆一聲,肩輿路過張佳木身邊的時候,老夫人用手中的柺杖在張佳木身上輕輕一點,道:“好生做,要做忠臣,也要爲公主之良伴。你的事,我說過的,很荒唐,但也教我覺得你是至情至性的人。”說到這兒,彭城伯夫人的語氣變的森然可怖,她道:“你可不要叫我失望,懂麼”
整個大明,就算是皇帝和張佳木這樣的大臣說話,語氣上也得客氣幾分,並不能對小臣那麼頤指氣使的說法,政敵之中,對張佳木也得客氣有加,但眼前這位鶴髮雞皮的老婦人這麼一說,張佳木卻只能凜然俯首,只道:“請太夫人放心。”
“嗯,我放心。”聽到他的回答,老夫人好象聽到什麼信的過的保證一樣,剛剛的肅然之色一掃而空,滿臉全是慈愛之色,她緩聲道:“瞧着你,就象是見着你父親一樣啊……宣德元年的事了,一晃兒,就是三十多年過去了”
張佳木有心想再聽一點兒,但老太夫人已經又使勁搖了搖頭,用腳跺了跺轎子,轎伕會意,立刻擡起軟轎,飛也一般的去了。
“走吧。”皇帝臉色似笑非笑,似乎也想起什麼似的,不過很快又回過了神,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張佳木一會兒,然後方道:“隨朕見太后去”
……
“臣張佳木,見過太后娘娘。”
“臣王增,見過太后娘娘。”
兩個人隨皇帝進去,先是等了一小會兒,然後就有個伺候太后的太監出來,引着兩人進了正殿,指着地方叫兩人跪下,接着就是報名見禮。
“都是好樣的後生,皇帝,國家不缺人才,吾心中甚喜。”
太后其實是見過一次的,不過匆匆數語,長相什麼的都是記不得了。這會兒聽着聲音,平穩有力,言辭得體,怪不得人說孫太后是一位政治強人,只是大明沒有女主當國一說,不然的話,皇帝即位之初,如果是太后攝政的話,宣德年間的政統會傳承下來,三楊會繼續輔國,而王振,也必定不能用事,國朝也就不會有土木之變了。
但太后似乎被抓着什麼軟肋一般,又或是有什麼苦衷,況且當時仁宗皇帝的張皇后也在,也就是當時的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性子剛烈,不容輕犯,所以爲了相安無事,也只能彼此都退回宮中,不能多過問國政了。
就算如此,在明初的史冊上,也有這兩位痛斥王振,幾次削奪他權柄的記錄,如果不是後來互相牽制的話,王振,是不能成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