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見過太子殿下。”
張佳木是常來常往,殿內的宦官一引進來,立刻到地方施禮,請安問好,一切都是熟極的動作,做起來也是瀟灑漂亮的很。
“唔唔,給張大人看座吧。”太子坐在寶座上,人也縮在陰影之中,看不大清楚臉上的表情,語意倒仍然是親切隨和,等張佳木一起來,太子便叫人看座來。
謝座之後,張佳木便安然坐定,向着陰影處的皇太子道:“殿下召臣來,不知道有什麼吩咐給臣?”
“唔,是有點事。”太子已經在變聲的時期,說話是童音與成人的聲響混雜,還有點沙啞,聽着很是彆扭。
“作孽啊。”看着眼前這圓臉少年,張佳木不禁想:“這樣早就通人事,還漸漸不喜歡活動了,騎馬『射』箭這一些事,全不愛做,吃的又好,動的又少,才十三歲就已經開始發福,再加上這一把『色』是刮骨鋼刀,這般弄法,放着好好的身子不保養,盡是胡折騰,這樣玩法,又豈能長壽!”
他想的倒是一點兒不錯,皇太子,也就是成化皇帝,也是三十來歲就崩逝了,丟下諾大帝國撒手西歸去了。
太子當然想不到近在眼前的親信大臣這麼腹誹自己,他還在想着自己的措詞。
他今天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寧綢夾邊小襖,看着利落乾脆,其實是從牀上剛爬起來,實在沒心勁和力氣去穿大衣服了。
現在平時已經不講演武了,一年時光下來,原本嗜好武藝箭法,喜歡走馬『射』獵的太子已經變了,讀聖賢之書,學治國之道,頑童本『性』原本就剩下的不多,就算張佳木有意拱他,叫太子多往好武的路上走,可是人的本『性』和社會的慣『性』是很難以一個人的力量來改變的。
時事就是如此,重文輕武,以武統天下不可以武治天下,武臣勳戚勢力太大,需要裁抑,這是文官的灌輸,但一定程度上也是實情。
太子雖小,但不是笨伯,而且心智已近漸漸成熟,他親近李賢和彭裡等儒臣,就是心底潛意識裡的一種選擇。
這一種選擇和他親近可信的萬氏,親近家奴宦官是一樣的。在他的成化十幾年的統治時期,國家揮霍無度,傳奉官就幾千人,內閣早期還有一個李賢,後來李賢一死,十餘年間用的全是庸才,象正統年間的的萬歲閣老一類的比比皆是,成化年間把前一百年積聚的財力揮霍一空,官員開始大批量的腐敗,衛所制度徹底崩壞,茶鹽制度等等也玩了完,皇莊和勳戚官員的莊田大量增長,總之,就是大明由盛轉衰的最明顯的時期了。
此時的太子雖然還不似後來那樣,仍然不失銳意進取和勵精圖治之心,但也就是那麼一股勁頭罷了,很容易得來,也很容易失去。
這會子太子雖不象後來那麼顢頇,不過也好不到哪兒去了,看着張佳木,期期艾艾地道:“萬通的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殿下,”張佳木一躬身,態度雖然恭敬無比,語氣卻是全無商量的強直:“萬通也是臣的舊識,說起來還算有些交情,但他放高利貸『逼』死人命,又有『逼』『奸』人命的事,如此重罪,雖然他是殿下指名要照顧的人,不過如果這樣的人也赦了,國家何談法理人心,何以治國?”
一番話堵的太子說不出話來,雖然張佳木的話全在道理上,但太子卻只是一個不服。放高利貸的可不止萬通一個,滿城太監勳戚大臣們,誰家沒有一點來錢的門路辦法?
就是眼前這人,他的錢全是好來的?他的貨,錦衣衛代送看押,沒有稅卡和地方官府敢來留難,一切運輸經營的成本都是最低,這樣子才賺的盆滿鉢滿的,現在這會在自己面前裝的這麼正經!
太子按了按心裡的怒火,按說,他不該對張佳木這麼生氣,憤怒,眼前這人對他忠心耿耿,從火場裡冒險把自己救了出來,水火最是無情物,那真的是拿『性』命在冒險。
不過,雖是這麼着,雖然明知道應該信任眼前這人,親愛眼前這人,但心裡頭總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煩惡之感!
“那麼,”皇太子早就學會壓抑着自己的真實情感,聲音還是和剛剛一樣的平穩,他又道:“到底是給萬通什麼處分啊?”
他笑了一笑,又道:“萬氏都人可是求着我好些回了,她要當面和你說,你看成不成?”
“怎麼處分,按說不是臣的職司。”張佳木仍然不緊不慢的答道:“不過臣可以請萬宮人放心,萬通在詔獄裡頭決不會受苦,也不會有死罪,臣想,大約發配到甘州,也就差不離了。”
“哦,發配甘州。”太子跟着重複了一句,底下便是一片沉寂。
屏風後頭,隱約傳來或粗或細的喘息聲,張佳木心中明白,屏風後頭的必定是萬氏在偷聽。但現在是君臣奏對,事關朝廷禮儀大事,萬氏不管怎麼樣,也不會在這時候出來和他爭執吵鬧的。
既然是這樣,不如裝傻下去,省得多事。
太子對這個結果似乎也是早在意料之中,他和萬氏不同,萬氏只在乎她的兄弟,但太子畢竟是一國儲君,國家法紀也不能全然拋諸腦後。
當然,要是理事的大臣在下頭徇私,他也不必窮治自己的親戚,一個萬通,壞不了大事。但下頭堅持,那也不妨做一個榜樣,反正他已經親自向張佳木說項過,被頂了回來,也不是他的責任。
要知道,他只是太子,還沒有掌權,上頭還有一個皇帝老子在,要是張佳木惱了,直奏上去,萬通的命是必定保不住了。
其實太子自己也明白,萬通是在不少事上有過大功勞,所以張佳木才饒了他一條狗命,不然的話,憑他的罪名,眼前這個錦衣衛大臣是不可能放過他的。
有了這麼一個結果,也算差強人意,太子收拾了一下情緒,又問道:“我打算這兩天也出去走走,怎麼樣?”
“殿下,”張佳木想了想,答道:“走走似乎也不壞,不過,眼下正是青苗往上長的時候兒,殿下一出去,少說也得幾千人,不妨再等等,過一陣子再出門也就不礙了。”
達官貴人出去再多人,不過幾十上百人,太子出行,沒有過千人是斷不可能的,而且多有宦官隨侍,此輩當然也不全然是壞人,不過懂得好歹的還真不多,宮裡規矩又大,關防隨侍警衛什麼的,一路不管是到西山還是南苑,踏壞的青苗估計得換幾萬石糧了。
想出去逛什麼時候都可以,何必在這會子和百姓爲難!
這一句話似乎把太子的情緒給點燃了,他猛然站起身來,指着張佳木道:“就是你道理多,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可以,好了,這裡不要你伺候,你去吧!”
這麼一發脾氣,張佳木當然唯有苦笑而已。
當下站起身來,向着太子請罪道:“臣侍上不恭,請殿下重重治罪,不過不要氣壞了殿下的玉體,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行了,行了。”太子真的很不耐煩,張佳木現在對他雖然還是那麼親熱恭敬,但無論如何,是不能和一年前比了。
那會子,太子說什麼他就是什麼,可現在,處處端着國家重臣的款。
“對了,他還是宗人府的宗人!”宗人府有宗令,宗正,宗人,張佳木任職的就是宗人,和宗令一樣都是正一品。
職掌就是對宗室的婚喪嫁娶,犯法違禁宗室的處罰等等,還有,就是禮儀規範,比如宗室取名等等。
不過,張佳木這個宗人很強項,聽說前幾天剛剛行文斥責了一個不法的郡王,聽說如果還敢犯法,就嚴辦不赦。
如此強項,皇帝當然極爲欣賞,當面誇讚過兩次,還決定把宗人府更多的事交給張佳木辦。反正,他將來不幹錦衣衛使了,也可以繼續用駙馬的身份來管理宗人府,算是繼續給皇家辦事出力。
“他是把自己當江充了吧?”太子猶記得有人在他耳邊這樣攻訐着張佳木。
當然,這話太子是沒有認真聽的。江充『逼』死了戾太子,那是武帝糊塗,根子在武帝身上。而且,張佳木對自己忠心不二,談不上是跋扈不法的江充。
不過,此時此刻,還是由不得他不怨恨,並且積鬱在心了。
“殿下不願諒解,臣亦無法。臣先告退,看看太子鬱氣難消,張佳木也只能告退而出。
看着戴着樑冠,穿着紅袍繫着玉帶的高大身影疾步退出,太子終於也是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心頭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積鬱之氣,實在只是嫉妒罷了。
他嫉妒眼前這人,不僅是嫉妒,還有對方帶給他的那種強烈的壓迫之感,張佳木的種種行爲舉止,都叫他覺得自己很失敗,除了一個太子的身份,在人家面前,真的什麼也不是。
還是那些儒臣好,自己小小的一個舉動,就是天姿聰穎,就是仁厚過人撫育萬方,就是聖德無疆。
“哼,給他一個教訓也好。”太子在心裡暗暗想道:“最好誰教他好好載一個跟斗,到時跟到我這裡哭,我給他做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