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趙光?”
等那個匠人頭兒叩頭起來,張佳木便饒有興趣的問:“聽說,這裡的工程全是你在負責?”
“小人不敢,”趙光戰戰兢兢的道:“只是小人總負其責,專責提調,要是工程上的事,並不是小人的首尾。”
此人模樣庸俗,看樣子也不象是有靈氣的人。張佳木原本深爲失望,這一下,便又有了興趣。當下只道:“提調的事,我沒有什麼興趣,我來問你,工程樣式,間距,施工,是誰負責?”
“是張廣寧。”
不知道張佳木的用意,這個工匠頭兒當然是想着把自己撇清了事,立時就把別人給供了出來。
“小人張廣寧,見過太保大人。”
沒過一會兒,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疾步而來,穿着自然也是破衣爛衫,不過漿洗的很是乾淨,人也不象普通的匠人那麼黯淡無神的樣子,雖不是神采奕奕,卻也頗爲精神。
張佳木看他的手腳,也是洗的很是乾淨,只是手上有打墨線時留下的痕跡。看來,這裡的工程確實是這個青年工匠負責,因爲他做的是大工的活計。
他打量了一會兒,才笑着道:“你在這裡當工頭兒?”
張廣寧甚是惶恐,道:“小人不敢,只是做一些細活,給趙頭兒打打下手,趙頭兒纔是咱們這一段的匠人頭兒。”
“你的活計很好,是家傳的麼?象你這樣總司其職的,不僅得是自己手藝好,還得有大心胸,大格局,才能提調的這麼清楚?我看了幾處城牆,都沒有你這裡好,除了城牆,你還修過什麼大工沒有?”
“回太保,是家傳,小人曾祖父輩,就在北虜的宮廷裡當木匠,後爲我大明太宗皇帝營造禁城,一切仿南京式樣,當時派了不少匠人去南京打造圖樣,小人的祖父,便在其中。後來的天壽山工程,南京的大報恩寺,小人祖、父兩輩都曾經參與過,到了小人這輩,就修修城牆,別的大工,就是今上的陵工,小人曾經去修過陵上的大殿,別的工,小人也不大懂,就不曾繼續在陵工上了。”
“果然是世家,這麼說,你家在工匠裡頭,也算是有名了吧?”
提起這個,張廣寧也是面『露』得『色』,只道:“太保猜的對,小人的家族確實薄有微名。”
當時的匠戶制度確實是野蠻落後,把有一技之長的人全部圈禁了起來,不僅自己一生一世要爲匠人,辛苦做工,沒有回報,而且子子孫孫,也需學習父祖的手藝,世代爲匠。
如果是待遇優厚,甚至是能吃飽飯,也還罷了。事實就是匠戶比軍戶還要黑,被各部的官員們管的死死的,再發到下頭的都司和衛所,一樣被軍頭們欺壓,他們就是世代的奴隸,不得溫飽,沒有希望。
終明朝近三百年,匠戶的悽慘之處也足夠寫一本書了。
倒是清朝時把這種滅絕人『性』的做法給改良了,不得不說,清不如明的地方很多,但最少在這種事上,是比明朝有人『性』的多了。
正因如此,說起自己家族時,張廣寧也是面『露』得意之『色』,畢竟國朝近百年來所有的大工他家都參與過,而且是整個工程的指揮一級的角『色』。
當時工匠其實分的很細,有的一生只做弓箭,或是隻做鎧甲刀槍,別的一律不管。有的只做火銃鳥槍,別的手藝也不必理會。
至於工程所用的工匠按不同的分工,分爲金銀匠人,彩繪、琉璃、木匠等等。象張廣寧這樣的家族,幾乎是無所不通,當然,也不可能樣樣都很深入,但這樣的工匠世家,用來打樣子,做工程指揮,也是滿合格了。
“雖然你家是世家,不過,你也算是能幹了!”張佳木誇他道:“這麼說,今上的陵工大殿是你設計的,果然不凡!”
“是小人蔘與,不過,並不是獨自打樣,也有別的高手匠人蔘與。”張廣寧不慌不忙的道:“太保也是過獎了,小人實不敢當。”說到這,他的臉上也是『露』出黯然之『色』,只道:“小人輩只是供驅使勞役的賤民罷了!”
這張廣寧也確實是個聰明人,但凡聰明人,都不會自安於位,象他這樣的匠人,要是懵懂無知,反而會好些,只要不餓死,就如野獸一般的生活下去就是。而此人天生聰明,又家傳博學,實在也算是滿腹經綸了。
但他這本事,在時人眼裡也實在算不得一回事,當年元順帝的身邊,巧手工匠可多的是了,現在大明皇帝的宮中存有一些元順帝時打下的玩意,都是精巧無比,正好,也給了文官們攻擊的藉口。
奇技『淫』巧,與民何益?元順帝用的物件越精巧,失天下就越快,豈不是此理哉?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確實也是事實。但中國很多聰明人,就不知道什麼是因噎廢食這四個字的意思究竟爲何。
給皇帝不停的造那些費時費工費錢的東西當然沒有意思,不過,如果把技術用到國計民生之上,又會如何?
“現在不是了。”張佳木斷然道:“我會上奏皇上,叫你進文思院。”
“什麼?”張廣寧大喜過望,幾乎要跳起來。不過,很快他便面『露』惶恐之『色』,連連搖頭,只道:“太保所說,小人絕不敢當。太保無論叫小人如何效力,小人一定竭誠效力就是了。”
“我確實有用你之處,不過,這不是我要保你爲文思院副大使的理由。”
文思院是老早以前就有的機構,在唐宋年間權責不小,負責給皇宮內院製作金銀器或相關的物件,都是當時的能工巧匠纔有資格進入。
到了明朝,文思院已經淪爲一個閒曹,幾乎沒有什麼差事可辦。不過,文思院屬於工部都水司統管,主官已經是正式的官員,一般也是進士出身的文官纔有資格進入,至於普通的工匠都屬匠戶,只是受工部的管轄,不論是文思院還是營繕所,這些名義上是工匠們做事的地方,正經的匠人反而沒有資格進入了。
天順之後,宮廷畫師也能加錦衣衛官的官銜,只是不帶俸罷了,到後來,也有授文思院官職的,宮廷畫風,畫的多了,也就成爲“院派”這一流派。
張佳木居然要調一個工匠入文思院,這在當時來說,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了。文思院級別並不高,大使是正六品,副大使不過是從七品官。
這樣的官職,在場的人看來,不過是芥子般大小,張佳木府邸中看守門戶的直衛,十之***都保到百戶或試百戶,都是六品武職,七品官兒,連看門的資格也沒有。
不過,朝廷官爵乃是名器,叫一個工匠去當官兒,確實有不少人扭不過這個彎兒來。連張廣寧自己也甚是惶恐,可想而知,此事會有不小的衝擊。
“我意已決,”張佳木笑道:“如果皇上不同意,我會請你到我的莊上去幫忙,我那裡,有不少活計要做。”
匠戶們是有隸屬的,不是可以誰想用就用,想調到哪兒就到哪兒。一轉眼間,張佳木就給了眼前這青年匠人兩條出路。要麼就能當官,要麼就可以擺脫現在的拘束,到張佳木莊園去當一個佃戶。
無論哪一條,都可以算是張廣寧眼裡的金光大道了。畢竟,張佳木善待佃農的事,現在京城四周都是人盡皆知的事,能在這麼一位主的手下攬活計,比在這些齷齪官兒手裡吃豬狗食要強過一百倍了。
“小人,叩謝大人!”
懷着沉沉的感激,瘦弱不堪,但神采湛然的張廣寧重重的叩下頭去,這裡土地四周散落着沙石碎磚,這一下叩首,卻是傷的不輕。
“唉,我知道你的心意。”張佳木見此情形,也是爲之嘆息,搖了搖頭,道:“現在教我給所有的匠戶解套,我是無能爲力。不過,你保一些人給我吧,最多不要超過二百人,都要年輕一些,如果有識字的,就更好了。”
“是,小人一定照太保的吩咐去辦。”儘管還不知道用意,但張廣寧知道必定沒有壞事,所以便立刻答應下來。
從城防工程一路巡看過去,果然也不出李瞎子等人的所料,張佳木一路再又折向陵工方向,雖然距離幾十裡遠,不過因爲是帝陵方向,官道修的極好,衆人又都是輕裝快馬,所以一路疾馳,路人也自然是看到儀衛旗幟後就紛紛走避,到得皇帝的陵寢工程之後,也並沒有耽擱太久時間。
張佳木到後,自然又是親自踏勘工程,然後巡查建陵軍士的伙食與住處,自然也是不出所料,貪污的情形,甚爲嚴重。
至於陵上工匠,因爲做的是木工和琉璃還有地宮的細活,條件比軍士稍好,不過,也仍然是如牛馬豬狗一般。
如此情形,其實知道的人不少,但只要陵寢工程能順利進行,想必也不會有人真的來理會這些人的死活就是了。
但如果帶着找麻煩的心思過來,那麼找一點可以做文章的漏洞,卻也是非常的容易。沒過多一會,張佳木找到幾處修陵官員失職的地方,又是快馬疾馳,飛奔趕回京城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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