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口諭?張鯨第一反應,就是這根本不可能。萬曆的病症,是由太醫院的郎中負責調治,雖然在朱常洛死後,爲了防止類似事件發生,爲天子診病的太醫,被嚴格控制在宮禁之內,連湯藥都是由鄭皇貴妃親手熬製,不假手外人。所用藥材,也是由她身邊的心腹太監支用,不給外人做手腳處。可張鯨掌握整個內承運庫,又有東廠及御馬監的權力在手,宮中耳目衆多,萬曆的病情變化,逃不過他的掌握。
他這次之所以敢站出來行廢立之舉,一方面是因爲播州瓜子金那個事發作以後,天子用申時行申斥他,而他一時衝動之下,居然還口,給天子留下了飛揚跋扈的印象。從一個奴僕的角度上看,要是給主人留下這種印象,就是取死之道。當年馮保馮大伴與天子的感情何等深厚,還不是因爲太過囂張,最終難逃到南京種菜守陵的結果。他張鯨論起和皇帝的感情,比馮保還要差幾分,所犯的罪過,可比馮保要大的多了。不拘是他與播州的往來,還是他與塞外女直的勾結,哪個案發了,都足以要命。另一方面,也是萬曆病發的突然,所用的藥方卻又尋常的很。按照他請的郎中分析,這種方子是治不了病要不了命的太平方,開方子的郎中,怕擔責任,就用這種藥方對付人。將來天子大行,他也可以一推乾淨,不受追究。
從萬曆的病情,結合他用的方子看。這位天子的死亡,也就是早晚的事。再想讓他恢復神智,出來主持政務,那純粹是妄想。有了這個把握,又爲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張鯨這纔敢去聯絡太后,迎請潞王進宮即位。可若是天子真醒了,那自己還有活路?怕是連全屍都不能留住了。現在進宮?不行,絕對不行。這事怎麼看,也是鄭娘娘搞鬼。用的假傳聖旨的把戲。只要自己進了宮。多半就別想出來,好漢不吃眼前虧。可若是現在開打,自己的人馬並不佔有優勢,外援又沒了。錦衣衛方面在這一回算是佔了先手。對方又自稱奉旨而來。打起來。自己就成了理虧的一方。至於說用懿旨對抗口旨,實際是行不通的。中旨不奉,這是進士出身的文官所擁有的特權。作爲個天子奴僕,不管是哪位天子的口旨,他也必須遵從。違反了這一條,即使新君登基,也一樣會把他打上欺主小人的標籤,不予重用,目前打不得。
“大膽駱思恭,你竟敢僞造口諭,誆騙咱家。這個惡當,咱家可不上。咱家是奉了太后的懿旨拿鄭國寶交三法司處置,你卻帶着人馬敢來劫人,你的眼裡,分明就是沒有太后。你給我等着,這場官司,你打了吧。想讓咱家上當進宮,連門也沒有,我這就寫摺子告你去。”
說完之後,他帶上這支番子隊伍,怒氣不消的就向東廠方向退去。錦衣衛也不阻攔也不追趕,任他們自去。駱思恭只朝鄭國寶一拱手“國舅,您是怎麼個意思?是跟我走,還是也準備學張鯨,不跟我走?”
“我正要進宮面聖,哪有不走的道理。怎麼着,咱是不是也得捆上點?”
“那倒不必了。天家只說是請國舅入宮,未提押解二字,不必上綁。請隨我來。”大隊錦衣簇擁着鄭國寶,直奔紫禁城方向。甯中則一言不發,扶劍緊緊跟在鄭國寶身旁,二位公侯,也帶着本府家丁左右跟隨,等來到紫禁城外,卻見不少太監往來巡邏,戒備森嚴。爲首的太監,則是鄭娘娘的另一名心腹龐保。大老遠見了鄭國寶,他面色一喜,搶步過來磕頭道:“奴婢給國舅爺問安了。您隨我進宮見駕,天家有話問您。這位是?”
他見甯中則也要跟着,伸手一攔。鄭國寶道:“不必,這是自家人,帶去與我妹子見一見,也是沒什麼妨礙的。寧姐,你把兵器去了,進宮見駕,不得攜寸鐵。”他一邊說,一邊自己除了身上的鎖甲。甯中則只好將配劍交到龐保手中,自忖以宮禁武力之強,宮中好手之多,自己有沒有這把寶劍,也沒什麼區別。跟着進宮,也無非是和這個男人同生共死而已。
一路向翊坤宮走去,鄭國寶見沿途太監及粗壯的宮娥甚多,手中多拿兵器,面色凝重。問道:“怎麼?局面如此嚴峻了?天家現在龍體如何?”
“國舅爺,您一會見了就知道了。這個事,三句兩句的,奴婢可也說不清楚呢。”等來到宮前,只見此地太監宮蛾尤多,也都是手拿軍械,充當護衛的。龐保到此,也要先進行搜檢,才許放進。鄭國寶與甯中則進門之後,方一跪倒,就挺上面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大膽的鄭國寶,你居然還真敢進宮。難道當哀家,辦不得你麼?”
這聲音的主人顯然不是鄭娘娘,萬曆還沒死呢,她算的哪門子哀家。而且這聲音蒼老,顯然主人的年紀也不算輕,在皇宮中,符合這個條件的,也只有那位慈聖皇太后了。只是李太后向來居住在慈寧宮,怎麼今天,卻跑到翊坤宮了?駱思恭、龐保集體反水,設局誘殺自己?
甯中則那邊,明知道此時房中不知有多少高手負責防衛,自己稍有異動,怕是難逃一死的結局。但仍然暗自運勁,只要上面的人喊一聲殺,就先出手,與她拼個同歸於盡再說。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男人前面。想到如能死在此地,將來就少了無數要面對的麻煩,她心中竟是感覺無比放鬆,沒有半點畏懼之意。
鄭國寶卻磕頭道:“不知太后在此,微臣失禮了。微臣乃是錦衣官校,天子親軍。這條命,是屬於天家的,天家要臣生,臣就生,要臣死,臣就死。決無任何怨言,太后若想要臣的命,只要您一句話,臣萬死無悔。”
“好一張利口!你這麼放低身段,難道就能顛倒黑白?我且問你,你爲什麼要害死哀家的孫兒!你想要你的外甥登基做皇帝,這本是人之常情,哀家也不能怪你。這事最後,還是看天家的意思,可是你暗下毒手,殺害天家的血脈,謀害洪武爺的後代,這又該當何罪?”
“太后容稟,微臣前些時,一向在外地辦差。先是與聞香教的賊人大戰一場,後又掃平了魔教的黑木崖,將爲害我大明國朝數百年的魔教掃蕩一空,幾奏全功。再後來,就是在少林,主持武林大會事宜,爲我大明選拔了一批忠勇之士。要說常洛殿下之死,臣聞聽之後,痛徹心肺,以至夜不能寐,夙夜悲號。恨不能以身代之,換得殿下回陽。可要說臣參與其事,這是天大的冤枉,望太后明查。要臣一死,只須您開口,可要讓臣認下這天大的冤情,卻是不能。”
“母后,算了吧。常洛早夭,朕也心中難過。可是鄭卿肯隨旨進宮,已經足以證明他的忠誠和問心無愧。廖虎臣的話,您也聽到了。若是他真害了常洛性命,在少室山,他完全可以抗旨不歸。即使在方纔,他不進宮,畏罪而逃,也不是不能。還望母后,不要再嚇唬他了,現在咱們還是以正事爲重的好。”
這聲音並不大,可是咬字清晰,在鄭國寶聽來,更覺得如同天籟。萬曆天子,自己的妹夫。聽他說話,中氣充足,神智清晰,看來所謂病重不能視事云云,全是假話。這一回,自己的勝算可就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