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隻青花瓷的筆筒摔得粉碎,左丹連忙退後三步,躬身站定,大氣都不敢出。
夏潯很少發火,唯其如此,一旦發火,便令人生懼。左丹調到他身邊比較晚,自接觸夏潯開始,一直覺得夏潯性情溫和,是個好說話的人,直到此時夏潯殺氣騰騰,叫人見了油然生起寒意,他才忽然記起,自己這位潛龍諜首夏老闆,一旦動怒,殺起人來也是毫不眨眼的。
當初飛龍初入金陵,許多秘諜被金陵繁華地的環境所迷惑,開始違反禁令、破壞規矩,夏老闆毫不手軟,勒令潛龍除掉了不少自己人,從那以後,夏潯還從來沒有這樣聲色俱厲過,以致於大家都忘了他不但手操生殺大權,而且殺氣極重,不殺不是心軟,只是時候未到。
“象山縣被倭寇屠城,縣令、縣尉、縣丞,全部戰死,全城百姓十餘一二,如此慘烈情狀,若非山東的登州萊州、福建的福州、廈門也接連遭到洗劫,已經遮也遮不住了,這事還要被他們瞞在鼓裡!”
夏潯怒不可遏地道:“當兵的打敗仗不可恥!打了敗仗,爲了一己私慾,不敢承認失敗,千方百計予以矯飾,那纔可恥!象山乃至沿海各村鎮多少傷殘、多少孤兒、多少房屋被焚燒殆盡無家可歸的人,就因爲他們隱瞞消息,無法得到安置、賑濟和治療而死掉!這些百姓沒有死在倭寇手裡,反而被應該保護他們的人堵在那兒,慢慢凍餓而死,該殺!”
夏潯擡起雙眼,眉宇間一片凜凜殺氣:“叫徐姜、東方亮、嶽俊泓、戴裕彬放下手頭一切事務,全力調整此事,給我查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卑職遵命!”
夏潯揮揮手,左丹便趕緊退了出去,到了門外站定,長長吁一口氣,只覺冷汗已經沁溼了後背,這才心有餘悸地離去。
夏潯在房中來回踱步,沉思半晌,又道:“來人!”
候那家人進來,夏潯吩咐道:“馬上去黃真御使那裡,請他來一趟!”
“是,老爺!”
那家丁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知道自家老爺雷霆大怒,出了書房便撒開雙腿飛奔而去。
第二天,是永樂元年元旦。
金陵城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永樂皇帝在華蓋殿宴請赴京朝覲的諸王和皇親國戚,隨後大祀天地於南郊,歸來後文武羣臣行慶成禮。
這一天,做的都是新年成禮大事,沿海倭患越剿越亂已成定局,遭殃的百姓業已遭了殃,所以夏潯雖然心急如焚,也得忍着,他不能在皇上宴請自家兄弟姐妹的時候闖他的家宴,又或者在皇帝祭拜天地鬼神的時候衝上祭臺告訴他倭人血洗了象山縣城,他只能耐着性子陪同皇帝行慶成禮,然後打道回府。
第二天,頗有乃父之風的工作狂朱棣沒閒着,他召集在京五品以上官員,正式進行人事調整的宣佈。
北平已改北京,就得有相應的官衙和人員,自此,在北京設置北京留守行後軍都督府、北京行部、北京國子監。改北平府爲順天府,北平行太僕寺爲北京行太僕寺。行都督府設置左右都督,都督同知、僉事。行部設置尚書二人,侍郎四人,六曹吏戶禮兵刑工郎中、員外郎、主事各一人。
朱棣任命原戶部尚書郭資、刑部尚書雒僉爲北京行部尚書。任命蹇義爲南京吏部尚書、趙至剛爲禮部尚書,夏原吉爲戶部尚書、鄭賜爲刑部尚書、黃福爲工部尚書、陳瑛爲都察院左都御使,六部七卿,做了極大的調整,只有兵部暫時空缺。
兵部尚書本是茹常,朱棣登基後對他優渥有加,封其子茹鑑爲中奉大夫,又將秦王次女長安郡主許配茹鑑爲妻。對茹常是極信任的,他坐在這兵部尚書位上,絕對穩穩當當,可是茹常在皇上準備下旨任免官員的頭一天,突然向皇上提出,他現任忠誠伯,有爵祿在身,不宜再任常職,故而請辭兵部尚書一職。
朱棣覺得茹常知進退、不貪心,非常欣慰,於是便下旨免了茹常兵部尚書之職,兵部尚書暫時空缺,由左右侍郎領兵部事,難決大事仍請教於茹常,實際上他是不領尚書印,仍掌兵部權。
夏潯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非常懷疑茹常這狡猾的老傢伙聽到了些什麼風聲,所以才如此高風良節,把兵部尚書給辭了。
宣佈完人事任命之後,朱棣便興致勃勃地叫木恩又宣讀了他的“新春致辭”,這聖旨當然是解縉給他潤色過的,否則朱棣本人說話一向口語化,從不字斟句酌之乎者也的,於這些隆重的場合,未免有些不合時宜。
木恩朗聲讀道:“上天之德,好生爲大,人君法天,愛人爲本。四海之廣,非一人所能獨治,必任賢擇能,相與共治。堯、舜、禹、湯、文、武之爲君,歷代以來,用此道則治,不用則亂。我太祖高皇帝受天明命,勤愛保養,生息三十餘年,海內晏然,禍亂不作,政教修明,近古鮮比。亦惟任天下之賢,理天下之務,保民致治,以克臻茲。
朕靖難承統,重惟天下皇考天下,軍民皇考赤子。朕即位以來,夙夜匪寧,思惟撫安,以承付託之重。爾諸文武大臣體朕斯懷,各盡其道,毋怠毋忽,毋虐毋貪,無爲掊克,無縱詭隨,持爾廉平,秉爾正直,勵爾公勤,擴爾忠恕,共守成憲,毋或有違。惟民出賦稅以贍軍,軍執干戈以衛民,軍非民不食,民非軍不安。希冀爾文武羣臣,互爲保愛,無有侵害。惟皇考成憲,實萬世治安之具,遵之則吉,違之則兇,其悉心一志,敬慎不苟。”
聖旨宣讀完了,朱棣笑吟吟地道:“好啦,今兒過年,知道你們迎來送往、吃吃請請的都忙,今日說是大朝會,這些事兒說完了,大家也就可以回去安心過年了。當然,如果真有什麼要事,還是可以稟奏的,今天,各部各司各衙門,有甚麼要事上奏麼?”
朱棣微笑着望去,滿朝文武都笑起來,紛紛答道:“臣等今日無本可奏,陛下夙興夜寐,辛勞天下,也該好生歇養兩日了。”
要是平時,做臣子的是不能這麼跟皇上說話的,可今兒過年,哪怕是金鑾殿上,也不能沒點人味兒,大家說話就隨意了些。
朱棣哈哈一笑,說道:“既然如此,衆位愛卿……”
夏潯是國公,站在勳戚班首,此時扭頭,瞟了黃真一眼。
黃真站在文官班中,心中一直掙扎不已。都察院的人想出頭,唯一的出路就是整人。陳瑛就是靠整人,整到了人人側目,風光無限的。可是整人也要有魄力才行,黃真做了一輩子冷板凳,他想出人頭地,想得一顆心都燙了,可今天情況特殊啊。
輔國公給他的消息,他相信是真的,以輔國公今時今日之地位,不可能幹些捕風捉影的事兒,再說他黃真是御使,風聞奏事是御使的特權,就算他彈劾的不對,也不會追究他的責任,他是不怕的。問題是今天這日子比較特殊,這時奏上一本,彈劾兵部與五軍都督府,風頭可出大了。
所以黃真站在文臣班中,一封奏章在袖子裡都捏出了汗來,始終沒有勇氣踏出去。他習慣了消失在衆人視線之外了,要站出來做萬衆矚目的焦點,真是需要勇氣啊。
這時,夏潯扭過頭來,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這一眼,看得黃真機靈靈一個冷戰。
“富貴險中求!富貴險中求!老黃我憋屈一輩子了,今天……我豁出去了!”
黃真只覺一腔子血都衝到了頭頂,激得頭皮發麻,他把牙一咬,高聲喊道:“臣有本奏!”說着就舉步衝了出去。
激動之下,黃御使的嗓音都變了,那動靜聽起來就像一個被強姦的婦人發出的慘叫,他衝出兩步,腳下一軟,“噗嗵”一聲便跪倒在地,從袖子裡抖抖縮縮地摸出那封奏疏,雙手舉起,高高舉過頭頂,頭也不敢擡,只高聲叫道:“臣,有本奏!”
這句話說完,他眼淚都快下來了。
做京官這麼多年,這是他在金鑾殿上說過的第一句話!
夏潯暗暗吁了口氣,如果今天黃真不敢走出來,他就要徹底放棄這個廢物,在都察院另行培養一個代言人了,還好,關鍵時刻,他終於站了出來。人的勇氣,有時也需要外界的刺激,有過這一回,膽小怯懦的黃御使不說脫胎換骨吧,應該也會比以往多些魄力了。
文武百官、滿朝公卿齊刷刷向黃真看去,驚奇地看着這個一直在金殿上當擺設,從來不曾被人注意到的小人物,不約而同地想:“這老傢伙……吃錯了藥吧?”
朱棣皺了皺眉,這官兒是從文官班尾跑出來的,距御座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他既然沒有當場說明是什麼本奏,莫非還是密奏不成?可要是密奏,你倒是送到俺跟前來啊。
朱棣仔細一瞧,發覺那官兒頭也不敢擡,雙手高舉,身子跟篩穀子似的抖個不停,心裡明白了些,不禁有點好笑。他向木恩示意了一下,木恩便從御階上下來,趕去接奏章。
黃真沒有當場說明奏疏何事、彈劾何人,是因爲太緊張,嚇的。不過這一來倒是誤打誤撞,把事兒做對了。如果在這慶祝新春一堂和氣的好日子裡,尤其是在朱棣剛剛發表了一通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話之後,他跑出來給皇帝一嘴巴,事倒是辦的好事,皇上也要惱了他。
木恩接了奏章返回御案前雙手呈於皇上,朱棣接過來打開一看,臉色登時變了。
“你是何人?何處任職?”朱棣的聲音帶着些蕭殺之氣,在鴉雀無聲的金殿上回蕩。
“臣……都察院御使黃真。”黃真這一下,是真的出名了。
朱棣慢慢站了起來,把那封奏疏往袖中一塞,冷冷說道:“御使黃真暨兵部、五軍都督府官員,謹身殿候駕!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