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尺木樓前,缺角古井旁,一叢大桂花樹,一架葡萄,葡萄架上鋪着席子,席上擺着酒肉,五個公子正坐在席上飲酒。飲到酣處,袒胸露腹,放浪形骸,指點揮斥,傲然無物。
一個青袍公子飲一觖酒,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噴着酒氣道:“露蟬兄,承你美酒款待,兄弟不勝酒力,這就得……就得回去了。”
“噯,笑玉兄,且不急着走,我近日新成一作,你不想瞧一瞧麼?”
一個面目清秀,下巴略尖,因爲醉眼,雙眼微紅的白袍公子拉住他袖子,微笑着問道。這白袍人約有二十七八歲年紀,應該還不到二十八歲,未到蓄鬚的年齡,所以頷下是青滲滲的胡茬兒。
“哦?露蟬兄又有佳作了?”那位笑玉兄滿面驚喜,一屁股又坐了下來,連連催促道:“快快取來,快快取來,我定要欣賞過你的大作,這才能走,要不然今晚怕也難以安眠了。”
白袍謝露蟬哈哈大笑,站起身來,便往樓中走去。他這一走,一瘸一拐,原來竟有一條腿是跛的。
那青衫人叫慕容笑玉,坐在他右手邊正捉住一隻肥雞大嚼的是徐無雙,都是往來親密的朋友。徐無雙窺那白露蟬進了房間,便傾過身來,對慕容笑玉道:“謝露蟬這酒肉呢,那就美味的很了,只是每每都要拿出他那些不值一文的爛畫來,咱們還得恭維一番,這就倒胃口極了。”
對面席上的陳方正丟下一塊啃得乾乾淨淨的羊骨頭,小聲笑道:“無雙兄,你哪來那麼多廢話?這好酒好肉,一桌的吃食,換你幾句恭維,有甚麼不可以的。”
徐無雙道:“哼!每次都得拍他馬屁,我實在是沒有詞兒可說了,噯!馬嘉,別喝了,見酒沒命的東西,一會你說,不哄得他開心了,豈肯放我們脫身。”
坐在邊上只顧大碗喝酒的馬喜放下酒碗笑道:“成了,成了,我說就我說,就當可憐這個一無是處的傢伙罷了。不過……,他的那些破畫我瞧着實在不怎麼樣,可他自己總說,有人花了大價錢買他的畫兒,要是他有些日子不畫,人家還要上門催促,可能嗎?金陵上下,誰這麼不開眼吶,偏就喜歡了他的畫兒。”
慕容笑玉不屑地撇撇嘴:“哼!是他自己吹噓罷了,我雖不敢自誇眼力如何了得,可他的畫是優是劣還是看得出來的,明明平平無奇,就算賣也不值幾文錢的,他自己說,一副畫十少賣二十貫鈔,你信麼?”
徐無雙撓撓頭道:“不過……我記得有一次在他這裡吃酒時,確實有人上門買畫呀。”
陳方正嘿嘿笑道:“他這人好臉面,不會自己使人作戲給咱們看麼?”
馬嘉咳嗽一聲,低低地道:“噤聲噤聲,來了來了。”
幾個人馬上正襟危坐,做滿面期待狀。
這幾個人都是謝露蟬的朋友,準確地說,是一羣虛情假意的酒肉朋友,只是謝露蟬尚不自知罷了。
謝露蟬十五歲考中生員,才氣橫溢,前途無限。可惜飛來橫禍,第二年他就出了意外,一條腿殘了,五官不正,尚且難以爲官,況且肢體殘缺,從此與仕途無緣,謝露蟬激憤成狂,發了半年的瘋,纔算是漸漸恢復了正常。從此意氣消沉,一蹶不振,再不碰一下書本。
直到三年之後,在小妹的勸解下,他才重新振奮了精神,而且迷上了他自幼喜歡,卻因爲被父親逼着讀書而放棄的愛好:繪畫。爲了學畫,他變賣了祖宅,搬到城邊兒上來,使錢投名師,學繪畫,從此有了精神寄託,一門心思,簡直成了一個畫癡。
如今畫風漸成,開始受到了一些人的賞識,他雖不知買家是誰,可人家隔一段時間總要上門買畫的,靠着賣畫的收入,他居然也能保證自己和妹妹衣食無憂,不再是個沒用的廢人了,謝露蟬很開心。這些年來他要麼潛心做畫,要麼與三五知交好友飲酒作樂,日子過得倒也逍遙快活。
他卻不知,被他視爲知己的這幾位朋友,只是因爲家境還不如他,爲了蹭他的酒肉享用,手頭拮据時再從他這兒討借些錢財使用,這才如逐臭之蠅,圍攏到他身邊,阿諛奉承,哄他開心。
“來來來,幾位欣賞一下,看我這副《古梅蘭花圖》如何。咄!不需用手!”
謝露蟬打開慕容笑玉的手,得意洋洋地道:“這副畫兒可是已經有了買家預訂了,你手都不擦,弄髒了賠得起嗎?”
馬嘉趕緊湊趣道:“是嗎?露蟬兄,你這副畫兒,賣了多少錢吶?”
謝露蟬故作從容,卻隱隱帶着些掩飾不住的得意:“我這副畫兒,採風、構思、醞釀、用筆,全部完成用了兩個月時間,若是少於三十貫,我肯出手麼?好了好了,不說這個,看看這畫意如何。”
“難得,難得,實在難得。”
幾個狐朋狗友假意讚歎着聚攏來,馬嘉抹抹嘴巴上的酒水,讚歎起來:“妙呀,實在是妙呀,古梅一株,梅花數點,小鳥側蹲枝上。幾莖幽蘭,曼妙婀娜,散點於奇石之側。整個畫面古雅、清幽、奇峭。運筆優雅自然,嫺熟生動,實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呀。”
“是啊是啊,露蟬兄,小弟羨慕呀,露蟬兄還年輕,於繪畫一道就有如此造詣,假以時日,豈不成就一代畫宗?哎呀哎呀,到那時候,你可不要忘了今日的兄弟們呀。”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哄得謝露蟬眉開眼笑,得意之極,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請問,這裡是謝家嗎?謝露蟬謝公子可在?”
“騙子!一個招搖撞騙的女賊!”
就算是一個普通人家,又哪能接納一個行徑如此不堪的女人過門兒?他知道我的底細,他知道我曾做過的一切,一旦見了我,他怎麼可能接受我?即便他今日不提,來日做了夫妻,我在他面前又怎麼可能擡得起頭來?我憑什麼相夫教子,做一家主婦?他會接受我麼,因爲同情?我會喜歡了他麼,因爲感激?
“不行,不行,不行……”
越往前走,謝雨霏心中越是恐懼,要不是那是她絕不能拋棄的家,那裡有她絕不能拋棄的親人,她早就掉轉身逃之夭夭了,逃到天涯海角,永遠也不要回來。
她不想這樣的,她也不想這樣的,可她無路可走,真的無路可走,淚花兒在她眼裡打轉,卻倔強地不肯流下來。
五歲的時候,她還是一個不諳世事,天真活潑的小丫頭。那時哥哥還是她心中的驕傲。她每次出去,聽到的鄰里間最多的讚美就是給她哥哥的,因爲哥哥十五歲就考上了秀才,人家都說他是文曲星下凡,將來註定了要做大官的,所以就連鄰里間的小姐妹都不敢欺負她,她一直爲謝家出了哥哥這樣的人物感到驕傲和自豪。
雖然那時她還小,可她清清楚楚記得出事的那天。她向孃親討了一文錢,買了個糖人兒,和小夥伴在街上奔跑,玩鬧,然後有一輛很豪華的馬車飛快地衝過來,她被嚇呆了,根本不知道閃避,然後哥哥衝過來,一下子把她推開了,車輪從哥哥腿上輾了過去,她到現在都還記得哥哥痛極發出的一聲慘叫。
那是一輛豪門公卿家的車子,賠了幾貫鈔便了事了。哥哥的腿殘廢了,文曲星墜落了,本來註定了輝煌錦繡的前程,一下子變得黯淡無光。哥哥憂憤成狂,那些日子神志恍惚,所有人都以爲他一輩子都不會再醒過來,從此變成一個瘋子。
本來就因爲父親的去世鬱鬱寡歡的母親,因爲哥哥的事又生了病,當哥哥的病情剛剛好轉的時候,強撐病軀操持着這個家的母親撒手塵寰,隨父親而去了。
若不是當時家裡還有兩個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她真不知道這個家還怎麼過下去。
一些年後,她長大了。
一些年後,哥哥迷上了繪畫,雖然有她的鼓勵和支持,卻因學無所成,而家裡漸漸窮得揭不開鍋,哥哥的脾氣越來越焦燥,又有了舊病復發的徵光。
一些年後,兩位老家人不得不離開她的家,自己去討生活了。久病牀前無孝子,何況是一個家人,人家對她謝家已經仁至義盡,她心中只有感激,卻不會有半點怨恚。
這時候,她認識了飛飛,認識了飛飛的母親,一個曾經縱橫江南,最風光時甚至可以出入王侯府邸,與使相千金、誥命夫人親密接觸,如今已洗手從良,甘於平淡的曾經的女賊,一個風字門中的高手。
於是,她開始用她稚弱的肩膀,撐起她的家。
人家說,長兄如父,她卻是幼妹如母。
她沒有正式拜師入門,卻憑着天資聰穎,靠從南飛飛母親那裡學來的零零碎碎的詐術、千術,成了新一代的女飛賊,她不用偷的、也不用搶的,只憑一顆聰明的頭腦,小小年紀,便把許多利令智昏的成年人騙得暈頭轉向。
她哥哥的畫終於“有人賞識”了,謝家的家境開始好轉了,她很滿足,她心中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父親自小把她許配的那戶人家一直下落不明,讓她在小姐妹間因爲這件事成爲笑柄。
現在,他終於來了,可是……
“他會喜歡我麼?不會!”
龍興寺裡,他和那位彭姑娘說過的話,一直深深記在她的心裡,她也騙人,但她不會騙自己最親近的人,私下裡說給最親近的人的話,那一定是真話了吧。
何況他只要一見到自己,立刻就會知道自己的身份,誰會接受一個女騙子?做妾都不配,還妄想做一位很體面的生員老爺的妻? ●тt kǎn ●℃O
“姐?”
兩人到了院門前,見她一副迷迷瞪瞪的樣子,南飛飛不禁有些擔心。
“嗯?”
謝雨霏清醒過來,忙眨眨眼,眨去眼中的淚水,那倔犟堅強的個性,驅走了她心中的忐忑和惶恐:“這麼多年,沒有你,我還不是一個人撐過來了?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人,也不容許任何人破壞了我多年來維護的一切!你可以看不起我,我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我幹嘛要怕你?我纔不怕你!”
謝雨霏把銀牙一咬,好象一位踏入沙場的戰士,決然地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