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案上,擺着祭果香燭,楊鼎坤的靈位端端正正地擺在上面。
香案前,一凳,一盆。
盆是銅盆,水是泉水。
楊家僥倖沒有入獄的族老們圍着銅盆,用潔白如雪的絲棉手巾蘸了清澈的泉水,清洗着楊旭亡母的靈牌。幾個老傢伙臉孔脹得發赤,這本是晚輩才該做的事,他們可是比楊夫人還長着一輩啊,卻被迫做着這些事。當初利用宗法、利用族權欺壓排擠楊鼎坤一家,他們高高在上,楊家每一個晚輩似乎都是乖乖任由他們擺佈的,而今天……
靈位被清洗得乾乾淨,用絲帕拭乾了,恭恭敬敬地請上了香案,幾個老傢伙不由自主地長出了口氣,他們都低頭,根本不敢往香案上看,那是他們的晚輩,一個生生被他們逼死,另一個被逼得背井離鄉,鬱鬱而終,看着這兩個晚輩的靈位,刺他們的眼。
冥錢在空中飛舞,一位身穿紫色八卦道衣的白鬚道長手執一柄紫如意,身後是十六位道長,神情肅穆,亦步亦趨。
“以此真香攝召請,當願亡者悉遙聞,仗憑三寶力加持,此時今日來赴會。運心平等,法力無邊,恭對亡靈前,稱揚寶號,無量功德,慈尊廣現身。法延開,出苦海,攝召亡靈來赴會,出離苦趣,來享玄功,一如誥命,風火驛傳……”
佛教法事是把亡者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而道教法事是把亡者往生東方長樂仙境。一個是阿彌陀佛負責,一個是太乙天尊負責,都是救度苦難只是把靈魂送達的目的地不同罷了。楊鼎坤夫婦的棺槨事先被送到了天師觀,夏潯總不好再找一羣和尚來超度,便請了道家弟子來做法事。
在他身後扶麻帶孝,扶棺而行的各有八個大漢,都是楊家鼎字輩的男人,擡棺送葬的人羣在秣陵鎮裡轉了一圈,整個鎮上的人都用異常複雜的目光看着這支特殊的送葬隊伍,沒有人敢說話,楊氏一族的人更是在全鎮人面前低下了他們一向自覺優越、自覺高人一等的頭顱。
他們眼中那個離經叛道、膽大包大的族中小輩楊旭仍然住在秣陵鎮上,卻已與秣陵楊氏全無關係了,他已自立堂號:“夏潯堂。”
一個氏族的堂號由來可以有許多種來歷,比如孟姓的“三遷堂”,來源於孟母三遷;趙氏的“半部堂”來源於趙普的半部論語治天下;周姓的“愛蓮堂”來自於周敦頤的《愛蓮說》,劉姓的“蒲編堂”來源於劉備的織蓆販履,還有人用自己書齋的名字自立堂號,而“夏潯堂”的源由是什麼呢?
據夏潯說,夏”是“面向南方”。自古以來,國人以南爲生以北爲死,以南爲陽以北爲陰,以南爲前以北爲後,以夏爲名就是爲了他這一門楊氏要永遠站在秣陵楊氏的前面,至於潯字,潯是水邊陸地,南方多水,故而名之,他要這麼說,大家只好這麼聽。
真正的原因當然只有夏潯知道,他自立堂號,無異於武師或學者開宗立派,可是他的本名本姓或許一輩子也見不得光了,做人不能忘了祖宗,如果自己和子孫的姓氏只能姓楊,那就在堂號上做做文章,對真正的自己做一紀念,讓自己的子孫也能念起真正的祖先名字吧。所以,他自立堂號“夏潯”,他在表字文軒之外,便也有了自己的號----“夏潯”。
因爲楊充的醜聞和楊氏家族僭越、貪污的犯罪事實,失去了爲之奮鬥申張的目標,缺少戰鬥經驗的太學生們集體噤聲,他們不知道該怎麼進行下去,該爲什麼人主持正義了。
而文官們倒底是經驗豐富的,他們對楊充和楊氏家族的醜行避而不談。楊充偷奸,已經被打死了。楊氏家族犯了國法,自有朝廷律法的制裁,但這和楊氏家族對族人子弟的管教約束並不相干,眼下楊旭自立堂號,可這並不能改變他和秣陵楊氏共同祖先的事實。夏潯堂是秣陵堂的分支旁號,秣陵堂雖對他沒有了直接約束管教的權力,可他也不能蹬鼻子上臉,要同祖的長輩們爲他父母擡棺扶靈,這是有悖禮制的,不能因爲楊家的罪,就抵消了楊旭的錯。
他們揪住一個“禮”字,繼續不斷地上告,務求正義得以伸張,楊旭得到懲罰,可是奇怪的是,以中山王府爲首的反對勢力卻突然停止了對抗,論心機、論陰險,黃子澄之流實在是差了十萬八千里,他們只以爲自己正中要害,迫使對方啞口無言了,於是更加振奮,奮起餘勇,天天晚上秉燭夜書,希望籍此一案,在朝堂上打敗勳戚權貴集財,大長文臣志氣。
可是僅僅三天後,在他們正得意忘形的時候,楊家更多的醜聞被揭發出來了。
正在獄中受審、隻字不吐的楊嶸如五雷轟頂,他的親兄弟楊嶗大義滅親,上書揭發兄長逾制、貪污的詳細情形了,並且詳細敘述了兄長身爲族長,爲一己之私,爲自家之利,迫害族侄楊鼎坤、讒言逼死侄媳婦,在族孫楊旭返回故里後,又三番五次排擠打壓的事實,乃至他如何裹挾各位族老設局,在修祖祠和設義田兩件事上故意刁難楊旭,有意迫他反抗,從而把他逼出家族的陰謀都說了出來。又說他是出於歉疚,這才發動族人,以扶靈擡棺向楊旭賠罪。
事實上這些事,有些確是楊嶸乾的,有的只是族中子弟揣摩他的心意,主動討好所爲,現在楊嶗迫於把柄揣在夏潯手裡,爲了保全自己,全部污水都潑到了楊嶸身上,楊嶸終於嚐到了被人誣陷坑害的感受,而且毫無辯駁的可能,外邊謠言越傳越廣,他卻關在獄裡,無能爲力。
楊嶸的陰險、僞善面目被揭穿,一個苦心維繫家族、宗法的慈而威嚴的長者形象轟然倒塌,文官們懵了,正滿心羞愧不知所措的當口,更多的楊氏家族的醜事被揭開,一位丈夫死後再嫁,被趕出楊氏家族的婦人跑到江寧縣告狀,說她本欲爲丈夫守節,卻因爲她這一房只剩下她一人,於是族人對她欺凌壓迫,軟硬兼施強迫她改嫁了別人,結果她這一房的八畝上好水田因爲無主而被族長楊嶸收爲己有。
緊接着又有人揭發,楊家另有一房的婦人年輕守寡,耐不住寂寞在外邊與人私通,事情被發現後,她這一房的大伯子小叔子們一覈計,卻把這件醜事瞞了下來,照樣向官府申報節婦,請求表彰。朝廷的貞節牌坊頒發下來之前,他們就把自己的田地全都掛靠到了這個寡婦名下,因爲節婦的田產是不需要納稅的,這一來他們就偷逃了大量的稅賦。
挖出這些事來的,自然是謝雨霏和南飛飛這對善於捕風捉影,套問他人底細的風門高手,一件又一件醜聞連續不斷地被揭露,徹底轟碎了黃子澄向武將集團發動的這次進攻,原本是出師有名,這一下變成了爲虎作倀,就連一直站在幕後,並未親自站出來的黃子澄都覺得羞怒交加、狼狽不堪,更遑論其他人了。
鬥垮了還不成,還要把他們批臭。
這就是夏潯全部的報復,也是羅克敵大笑放手的原因。因爲這件事已經根本不是楊旭一人與其家族的恩怨了,你哪怕巧施手段把楊氏一族名正言順地殺個精光,也無法阻止這場因楊氏家族私怨而挑起的朝中文武之間的對衝了,唯有釜底抽薪,才能將一場大亂消彌於無形。
不知多少不想受到波及,卻又不得不硬着頭皮準備表態參戰的官員們暗暗鬆了口氣,丟人總比丟命強呀。一直冷眼旁觀、漸漸殺心生起朱元璋也鬆了一口氣,放下了他那口擦得雪亮的寶刀。
“孺子可教也。”朱元璋微笑着說了一句話。
正在讀《周禮》的朱允炆以爲皇祖父說的是他,於是讀得更加用心了。
這時候,奉命對黃子澄進行了一番秘密調查的羅僉事,入宮復旨了……
“你是說,那人說自己是彭子期?”
“是啊!”曾在北平與彭梓祺打過交道的那個混混道:“切口、手語一字不錯,嗯……,長得也與你十分相似,是你兄弟?”
彭子期沒說話,只是扭頭看了看他的三叔彭峰。
彭峰沉着臉道:“當時她是在爲楊旭辦事?”
“楊旭?是吧,他一會兒叫楊旭,一會兒叫夏潯,誰知道呢,如此神秘,想來也是個江湖人物,不過能讓你彭家子弟供其奔走,應該是個江湖上響噹噹的大人物了,可惜,我一直未能與他攀教。”
那個混混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大家同氣連枝,本該相互扶助,這點小事算不了甚麼的,想不到這次來濟南,盤纏用盡,兄弟擺下杯語,向道上同源求助,接濟兄弟的,恰恰是你彭家的子弟,呵呵,緣份,緣份吶,來,咱們再喝一杯。”
彭子期咬了咬牙,低聲對彭峰道:“三叔,那個姓楊的王八蛋騙我!”
彭峰冷哼一聲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咱們去江南!”
鳳陽府獄,蓬頭垢面的萬松嶺爬出地溝,陰陰一笑:“區區高牆,就想關住我萬松嶺?姓謝的臭丫頭,你等着,老夫不會放過你的!”